黑色大丽花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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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被放逐进茅坑,我却倍感自豪。去洛城警局某个最差劲的派出所服刑前,我有两个星期需要打发。沃格尔父子的拘捕与自杀被洗白成儿子越权查案和父亲因不堪羞辱而寻短见。我用看似唯一体面的方式来结束这段光辉岁月,也就是寻找那个失踪的家伙。

我从这起人间蒸发案的洛城一头开始调查。

我一遍遍阅读李的逮捕记录剪贴簿,结果一无所获;我去“拉文避难所”找那些女同性恋,问火先生有没有再跑来辱骂她们,得到的回答不是“没有”就是奚落。老爹私下里帮我复制了布兰查德逮捕的所有重罪犯的档案,依然没有结果。凯伊对我和她一夫一妻的现状颇为满意,说我的行为比白痴还要蠢,我知道我这么做让她害怕。

挖出艾斯勒、斯丁森和沃格尔之间的联系向我证明了一点:我是个够格的侦探。然而,假如李也牵涉其中,我还能不能像侦探那样思考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然而我还是逼着自己查下去。我曾经在他身上见到并暗自敬佩的蛮横劲头也出现在我身上,而且更加猛烈,我因此更加在乎他了。另外,几点事实一再引起我的注意。

李失踪时背负着三重负担——大丽花、安非他命和波比·德威特即将假释。

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蒂华纳,当时德威特正前往此处,而肖特案件也将警方引向美墨边境;德威特和贩毒伙伴费利克斯·查斯科不久即遭枪杀,尽管两名墨西哥人因此受到惩罚,但很难说是不是草率定罪——乡警肯定想尽快了结这场碍事的杀人案。

结论:李·布兰查德有可能谋杀了德威特和查斯科,动机是防止自己受到报复,防止凯伊再次遭受痞子波比的虐待。结论中的结论:我不在乎。

下一步:细读德威特的审讯记录。我在公共记录部找到了更多的事实。

李称几名线人告发德威特,说他是大道-国民银行劫案的“幕后首脑”,又说他们已经离开洛杉矶市,以免遭到痞子波比的朋友的报复。我打电话给档案科,得到的结果让我非常不安——那几个告密者没有任何记录。德威特声称受到警察的诬陷,因为他有贩毒被捕的案底。最终定罪的依据有两条:一是在德威特住处找到了劫案中丢失的作过标记的钱款;二是他在劫案发生时没有不在场证明。抢劫团伙由四人组成,两人当场被杀,德威特被捕,而第四人始终不曾落网。即便告发那家伙可以换得减刑,但德威特还是宣称他不知道第四人的身份。

结论:也许确实是洛城警局陷害了德威特,也许李参与其中,也许正是他出的主意,博取本尼·西格尔的欢心,因为真正的劫匪也抢了西格尔的钱,而李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害怕他——他拒绝过“虫佬”的拳击合同。后来德威特受审时,李遇见了凯伊,他以他那种贞洁加负罪感的方式爱上了凯伊,并且对波比产生了真正的恨意。结论中的结论:凯伊肯定不知情。德威特是个人渣,他罪有应得。

最终结论:我必须听李亲口承认或否认这些事。

“假期”第四天,我出发前往墨西哥。来到蒂华纳,我派发比索和10美分硬币,然后展示李的快照,用25美分的硬币换información importante[47]。很快我就有了一群随从,却没得到任何线索,要是我继续露财,肯定会被众人一拥而上踩死。接下来,我只得转回传统方式:外国佬警察和墨西哥警察,1美元换一条机密情报。

蒂华纳警察是一群黑衬衫的秃鹫,英语说得结结巴巴,对这门国际通用语言却无师自通。我在街上截住二十来个落单的所谓巡警,亮出警徽和照片,把美元塞进他们手里,尽我所能用英语夹西班牙语提问。1美元钞票立刻被收走,换来的却是摇头、英语夹西班牙语的连串胡扯和听起来很像真事的怪异传闻。

有人说这个el blanco explosivo[48]1月底在芝加哥俱乐部的色情片聚会上哭了起来;还有人说一个大块头金发男人打得三名匪徒屁滚尿流,然后从一大卷钞票上剥出几张20美元贿赂警察。更有甚者说李在酒吧里碰见一位照顾麻风病患者的神父,当场捐给他200美元,还请在场的所有人喝酒,随后开车去了昂塞纳达。这条情报值我花5美元换取进一步的解释,说话的警察答道:“神父我兄弟。他自命圣职。Vaya con Dios[49]。留着你的钱吧。”

我沿着滨海公路向南开了八十英里,来到昂塞纳达,一路琢磨李大肆挥霍的钱来自何方。这段路走得心旷神怡——右手边,大海逐渐取代了灌木丛生的悬崖,左手边则是植被茂密的山丘和谷地。车流稀少,徒步向北走的人犹如涓涓细流,那是一个个的家庭,他们拖着行李箱,看起来既惶恐又高兴,就好像他们不知道过境后要面对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好过留在墨西哥吃灰尘和向游客讨要零钱。

黄昏时分,我离昂塞纳达越来越近,涓涓细流变成移民大行军。人们排成一列,贴着路沿向北走,扛在肩上的毛毯里裹着财产。每隔五六个行军者就有一个人拿着火炬或提灯,母亲用印第安背婴袋背着幼童。我翻过城外最后一个山丘,昂塞纳达映入眼帘,那是脚下的一道霓虹亮彩,点点火光在黑暗中延伸,直到被整片的散射荧光吞没。

我下山驶进市区,很快发现这个小城就像是海风吹拂下的蒂华纳,只是所服务的游客层次较高。这儿的外国佬举止优雅,街上没有孩童乞讨,随处可见的酒馆门前也没人大声喊叫招徕顾客。偷渡客大军发源于远处的穷乡僻壤,经过昂塞纳达只是为了上滨海公路,为此还必须向乡警缴纳过路费。

我从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敲诈行径。乡警身穿棕色衬衫、马裤和长筒靴,从一个个农民身边走过,接过钞票,用大号订书机在农民肩头打标签;便衣警察兜售牛肉干和水果干,收到硬币就扔进绑在武器旁边的零钱袋。还有其他乡警每人守住一个街区,检查农民身上的标签。我转下主大道,开上一条明显是红灯区的街道,瞥见两个棕衬衫挥舞锯断枪管的霰弹枪,用枪托打得一位老兄人事不省。

我决定先跟当地执法力量打个招呼,然后再找昂塞纳达民众问话。另外,李离开洛城后不久,有人见过他和一群乡警在边境附近交谈,找当地警方聊聊说不定能问到他的消息。

我跟上一队30年代的旧款巡逻车,驶过红灯区,拐上与海滩平行的一条街——警察局就在这儿。警局由教堂改建而成,窗口装着铁栏杆,临街的白色砖墙上刻着宗教装饰画,上方用黑漆印着POLICIA[50]。草坪上有个探照灯。我下车,掏出警徽,满脸美国式的笑容,灯光直射我的脸。

我遮住眼睛,走向探照灯,灯光照得我面颊刺痛。有个男人咯咯笑道:“扬基条子,J. 埃德加,德州骑警。”经过他时,他伸出一只手,我把1美元按上去,走进警察局。

室内更加像教堂:装饰门厅的天鹅绒壁毯绣着耶稣和他的历程,坐满了正在休息的棕衬衫的长椅很像教堂用的那种。前台是一大块黑色木头,刻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原先多半是圣坛。看见我上前,那儿把关的胖乡警舔舔嘴唇,他让我想起死不悔改的侵犯儿童的罪犯。

我掏出非给不可的那1美元,但没递出去:“洛杉矶警察,来见你们警长。”

棕衬衫捻捻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然后指指我装警徽的皮套。我把警徽和钱一起递给他,他领着我走下墙上绘有耶稣壁画的走廊,来到标有“队长”二字的门前。他走进房间,用又急又快的西班牙语说话,我等在门口。他出来时对我一碰脚后跟,还奉上一个迟到的敬礼。

“布雷切特警员,请进。”

这几个字不带任何口音,我颇为惊讶,我应他邀请走进房间。站在那儿的高个子墨西哥男人身穿灰色正装,他向我伸出一只手,但这次是为了握手,而不是要钱。

我们握完手,男人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敲敲写着“瓦斯克斯队长”的牌子:“警员,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我从桌上拿起警徽,放下李的照片:“这名洛杉矶警察从1月底失踪至今,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往这儿来。”

瓦斯克斯仔细查看这张快照。他嘴角抽搐了两下,但立刻用摇头掩饰这个反应:“我没见过这个人。我可以发个通告给手下,让他们去本城的美国人社区找找看。”

我知道他在撒谎,但还是说:“队长,他这个人很惹眼。金发,六英尺高,体形跟砖砌茅房差不多壮实。”

“昂塞纳达专门吸引狠角色,警员,所以我们警队装备精良,时刻警惕。你会待一段时间吗?”

“至少到明天。你的人也许看漏了,而我可以找到什么线索。”

瓦斯克斯微微一笑:“很难想象。你是一个人来的?”

“有两个搭档在蒂华纳等我。”

“你属于哪个部门?”

我撒了个大谎:“都市组。”

“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

我拿起照片:“裙带关系,队长。家父是副警长,哥哥在墨西哥城的美领馆工作。晚安。”

“祝你好运,布雷切特。”

我找了家旅馆住下,从这儿步行就能到夜总会林立的红灯区一条街。每晚2美元,房间在底楼,面对大海,床垫薄如煎饼,有洗脸池,附带外面公用卫生间的钥匙。我把手提箱扔在衣橱上,出于谨慎起见,我出门时拔了两根头发,用口水粘在门和门框的接合处。这样我就会知道那帮法西斯有没有搜过房间了。

我走进霓虹亮彩的中心。

街上满是穿制服的男人:棕衬衫、美国海军陆战队和水兵。这儿看不见墨西哥平民,所有人都循规蹈矩,连成群结队东倒西歪的醉酒陆战队队员也不例外。昂塞纳达这么太平,我觉得原因是巡逻乡警一个个都武装到了牙齿。大部分棕衬衫是瘦巴巴的最羽量级,但随身携带的火力蔚为壮观:锯断枪管的霰弹枪、冲锋枪、点四五自动手枪,子弹带上还挂着黄铜指套。

荧光店标在我眼前闪烁:烈火俱乐部、阿图罗烤炉、Boxeo俱乐部、鹰巢、奇科皇家俱乐部。Boxeo是西班牙语里的“拳击”,我当然首先选择了这儿。

我以为室内会漆黑一片,进来后却发现店堂灯火通明,坐满了美国水兵。半裸的墨西哥姑娘在长吧台上跳舞,丁字裤上插着一张张1美元的钞票。罐装马林巴琴音乐和呼哨声在密闭店堂里吵得震耳欲聋。我踮起脚尖,寻找看起来像老板的人。房间后部有个凹室,墙上贴满了拳击海报。那地方像磁铁似的吸引我,挤过去的路上,走向吧台的下一轮半裸姑娘与我擦肩而过。

我在伟大的轻重量级拳手之间赫然看见了自己,左边是格斯·列斯涅维奇,右边是比利·康恩。

我也看见了李,他在乔·路易斯右边,想当年若是李肯听本尼·西格尔的话,也会有机会和路易斯交锋。

布雷切特和布兰查德。白人的两个希望,但都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我盯着那些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周围的喧嚣逐渐消散,我不再置身于这个富丽堂皇的臭水沟,而是返回了1940年和1941年,一场接一场地赢得拳赛,自愿献身的姑娘长得都像贝蒂·肖特。李每次上场都以击倒对手获胜,和凯伊住在一起——还有,不知为何,我们又成了一家人。

“先是布兰查德,现在又是你。下一个轮到谁,威利·派普?”

我立刻回到了现实中的臭水沟,脱口问出:“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转过身,我看见一个体型庞大的老人。他的脸像是用皲裂皮革和破碎骨骼拼成的,显然挨过不少拳头,声音却不属于被打成脑损伤的那种角色:“几个月前。2月大雨如注的时候。我们聊拳击一口气聊了十小时。”

“他现在去哪儿了?”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也许不想见到你。我想和他聊你和他的那一场,大块头李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说你们已经不是搭档了,还告诉我羽量级是综合素质最高的级别。我说才不是呢,应该是中量级。扎尼、格拉齐亚诺、拉莫塔、塞尔登,开什么玩笑。”

“他还在城里吗?”

“我不这么认为。这地方是我的,他没再来过。你想找他解决积怨,还想再赛一场?”

“我找他是为了帮他摆脱一大堆麻烦。”

老拳手琢磨片刻,然后答道:“我最喜欢你这种步伐灵活的,我只知道一条线索,就告诉你好了。听说布兰查德在撒旦俱乐部掀起一场骚乱,不得不用一大笔钱贿赂瓦斯克斯队长,否则绝对不可能脱身。往海滩方向走五个街区就是撒旦俱乐部。你找厨子厄尼谈谈,他看见了经过。告诉他,我觉得可以跟你说实话。还有,进门前深吸一口气,因为你肯定没见识过那种地方。”

撒旦俱乐部是一幢石板屋顶的砖砌小楼,霓虹标记颇具巧思。守门的是个专属的棕衬衫,这位小个子墨西哥人仔细打量进门的客人,手指抚弄着带三脚架的勃朗宁轻机枪的扳机。他肩章底下塞满了1美元的钞票,我进门时也没忘记贡献一张,然后我鼓起了全部勇气。

先前是臭水沟,这儿简直是臭到无以复加。

吧台就是尿槽。姑娘蹲坐在吧台上,面对房间前端和大舞台的桌子底下,女人在为男人服务。打扮成撒旦的男人在床垫上睡一个胖女人。耳朵上钉着红丝绒魔鬼尖角的驴子在旁边待命,这会儿正忙着吃地上大碗里的草料。舞台右边,穿燕尾服的外国佬对着麦克风深情吟唱。

各桌客人齐声高喊“驴子!驴子!”,淹没了所谓的“音乐”。我傻站在那儿,纵酒狂欢的客人擦身而过,呼吸间的蒜臭险些让我窒息。“帅哥,要上吧台吗?冠军早餐,1美元。要我吗?环游世界,2美元。”

我提起勇气望向她。她又老又肥,嘴唇遍布梅毒早期的下疳。我抽出几张钞票,连面值也没看就塞给她。妓女在我这个俱乐部好人面前跪下;我大喊:“厄尼,我找厄尼,Boxeo的老板介绍我来的。”

老女人喊道:“Vamanos![51]”转身替我开路,她推开吧台前等座的一排锅盖头,领着我来到舞台边,掀开门帘,走进厨房。女人用西班牙语和厨子打招呼,厨子长相很怪,应该是老墨和亚裔的混血儿。他点点头,走过来。

我亮出李的快照:“听说这家伙前阵子给你们惹了麻烦。”

那男人随便扫了一眼照片:“你哪位?”

我亮出警徽,让混血儿瞥见我的武器。他说:“他是你朋友?”

“最好的朋友。”

混血儿把双手收到围裙底下,我知道其中一只手肯定握着刀子。“你的朋友连喝十四杯最好的龙舌兰酒,本店纪录。这个我很喜欢。他向死去的女人敬了好几杯。这个我不在乎。但他想打断我的驴子秀,这个我就不允许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打倒了我的四个人,第五关没过去。然后乡警就带他回去醒酒了。”

“就这样?”

混血儿掏出短刀,弹出刀刃,用钝面挠挠脖子:“没了。”

我从后门离开,钻进一条小巷,非常担心李。两个穿亮面西装的男人在路灯旁闲逛,他们见到我,拖着脚走的节奏忽然加快,眼睛死盯着地面,尘土似乎突然有了莫大的吸引力。我拔腿就跑,背后传来的砾石摩擦声说明他们紧追不舍。

巷子尽头的小路通往红灯区,旁边几乎看不清的泥土岔道通向海滩。我甩开大步跑上岔道,肩膀擦过铁丝网围墙,围墙另一头的看家狗纷纷扑向我,吠声压过了街上的其他噪声。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跟着我。面对大海的宽阔街道出现在前方,我找了找感觉,确定向右走一个街区就是旅馆,于是放慢脚步走过去。

我的感觉偏差了半个街区——对我有利。

破地方在一百码开外。我整理呼吸,慢吞吞地踱过去,怎么看都是美国好公民在逛贫民窟。院子空****的,我掏出房间钥匙。二楼灯光一闪,照亮我的房门——我用口水粘的头发不见了。

我抽出点三八,一脚踹开门。一个白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已经举起了手,嘴里说出表示和平的意愿:“哇,年轻人,我是朋友。我没带枪,不相信就搜我的身。”

我用枪指指墙。男人起身,手伸过头顶,双掌按住墙壁,两腿分开。我上上下下拍了他一遍,点三八一直顶着他的脊梁,我翻出小皮夹、几把钥匙和油腻腻的梳子。我用枪口顶着他,打开皮夹查看。皮夹里塞满美元,塑封的加州私家侦探执照说这个男人叫米尔顿·多尔芬,营业地址是圣迭戈市卡帕德奥罗路986号。

我把皮夹扔在**,移开枪口。多尔芬扭动着说:“比起布兰查德手上的,这点小钱算个屁。和我搭档,咱们能大捞一笔。”

我一记扫堂腿踢得他凌空飞起。多尔芬摔在地上,吃了一嘴地毯上的尘土。“给我仔细说清楚,另外,别说我搭档的坏话,否则就告你闯空门,让你尝尝昂塞纳达监狱的滋味。”

多尔芬挣扎着跪起来,气喘吁吁地说:“布雷切特,你他妈觉得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跟瓦斯克斯公对公的时候,就没想到也许还有我在附近?”

我打量这个男人。他四十来岁,肥胖,秃顶,肯定很难对付,像个往日的运动健将,身体走下坡路后,肌肉转变成了智力。我说:“还有别人在跟踪我,是谁?”

多尔芬吐掉嘴里的蜘蛛网:“乡警。瓦斯克斯不希望你发现布兰查德的事,因为他有利益牵涉在里面。”

“乡警知道我住在这儿吗?”

“不知道。我对队长说我会跟踪你。他的手下肯定是偶然撞见你的。你甩掉他们了?”

我点点头,用枪口碰碰多尔芬的领带:“你为什么这么合作?”

多尔芬抬起手,轻轻按住枪口,慢慢推开:“我也有我自己的利益,而且擅长脚踩两只船。另外,我坐下说话口齿比较清楚。你觉得可以吗?”

我抓过椅子,摆在他面前。多尔芬爬起来,拍拍套装上的灰尘,一屁股坐进椅子。我把枪插回枪套里:“慢慢说,从头开始。”

多尔芬吹吹指甲,用衬衫擦亮。我拉过另一把椅子,跨坐上去,椅背向前,免得手没东西抓:“够了,还不快说!”

多尔芬乖乖开口:“大约一个月前,一个墨西哥女人走进我在迭戈的办公室。矮胖,脸上的粉刮下来能有十吨,但衣着非常奢华。她给我500美元,请我找到布兰查德,说布兰查德应该在南边蒂华纳或昂塞纳达附近。她说布兰查德是个弃职潜逃的洛城警察。我知道洛城警察喜欢绿票子,立刻想到事情多半和钱有关。

“我到蒂华纳询问我的线人,把胖女人给我的报纸照片拿给大家看。我听说1月底的时候布兰查德在蒂华纳,成天喝酒打架,挥金如土。后来有个边境巡警队的朋友说布兰查德躲在昂塞纳达,交过保护费给乡警,他们放任他在城里喝酒闹事,但瓦斯克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事。

“总而言之,我就来了这儿,开始跟踪布兰查德,他完全沉醉于扮演有钱外国佬的角色。我亲眼看见他痛揍两个西佬,因为他们侮辱了某个小姐,而乡警却袖手旁观。这意味着保护费的传闻是真事,于是我满脑子都是钱钱钱。”

多尔芬在空中画个美元符号。我紧握住椅背挡板,觉得木头开始劈裂。“接下来就有意思了。有个乡警不在布兰查德的上供名单里,他告诉我,他听说布兰查德在1月底雇用两个便衣乡警,做掉了两个敌人。我开车去蒂华纳,贿赂当地警方,得知那两个人是罗伯特·德威特和费利克斯·查斯科,1月23日于蒂华纳被枪杀。德威特的名字很耳熟,我打电话给圣迭戈警局的朋友。他查了查,给我回电。也许你已经知道了结果。1939年,布兰查德陷害德威特进了大昆,德威特发誓要报仇。我猜德威特提前获得假释,布兰查德做掉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我打电话给我在迭戈的搭档,留消息让他转告墨西哥胖女人。布兰查德在昂塞纳达,由乡警保护,乡警很可能替他做掉了德威特和查斯科。”

我放开椅背挡板,双手发麻:“那女人叫什么?”

多尔芬耸耸肩:“她自称德洛雷斯·加西亚,但肯定是假名。听说德威特和查斯科的事情以后,我猜她是查斯科的姘头之一。查斯科据说是个吃软饭的,和很多有钱的墨西哥女人勾勾搭搭,我猜那女人想为查斯科复仇。我猜她通过某种途径得知布兰查德要为此负责,需要的只是我找到他的下落。”

我问:“你知道洛城的黑色大丽花案件吗?”

“教皇是意大利佬吗?”

“李来南边之前正在办这个案子,1月底蒂华纳正巧有线索要查。你有没有听说他在问大丽花的事情?”

多尔芬答道:“没。要听我说完吗?”

“Rapidamente。[52]”

“好。我回到迭戈,搭档说墨西哥女人已经收到我的留言。我去雷诺度了几天假,赌骰子把她给我的钱输个精光。我开始琢磨布兰查德和他手上的那些钱,琢磨墨西哥胖女人打算怎么处置他。我怎么也忘不掉这件事,回到迭戈,我办了几个失踪人口的案子,两周后又来了昂塞纳达。你猜怎么着?他妈的根本没布兰查德这个人了。

“只有傻瓜才会找瓦斯克斯和乡警问他出了什么事,所以我留在城里,四处打探消息。我看见有个小流氓身穿布兰查德的旧运动夹克,还有一个小流氓穿退伍军人体育场的运动衫。我听说两个家伙因为德威特和查斯科的案子上了绞架,心想肯定是乡警在拉人顶缸。我留在城里拍瓦斯克斯的马屁,告发了几个毒虫,让他对我产生好感。最后我拼凑起了布兰查德案件的全貌。假如他当初真是你的好朋友,千万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见“当初”二字,我终于拉断了手里的挡板。多尔芬说:“哇,兄弟。”

我屏息道:“说完。”

私家侦探说得缓慢而冷静,就像坐在一颗手雷对面:“他死了,被斧子砍死的。几个小流氓找到他,闯进他的住处,有个小流氓跟警察通过气,所以他们不会被抓。瓦斯克斯用比索和布兰查德的物品买通他们,命令乡警把尸体埋在城外。有传闻说他们没找到那笔钱,于是我就留了下来,我猜布兰查德是害群之马,迟早会有美国警察来找他。然后你在警察局现身,胡扯什么都市组啥啥的,我知道我等的就是你。”

我想说不,但嘴唇怎么都不肯动。多尔芬一口气说了下去:“也许是乡警干的,也许是那女人或她的朋友。也许他们里面有人找到了那笔钱,也许没有,但我们可以。你了解布兰查德,你肯定能猜到是谁——”

我跳起来,抡圆了椅背挡板砸多尔芬,他脖子吃我一记,人摔倒在地,又啃了一口地毯。我掏出手枪,瞄准他后脑勺,浑账私家侦探呜咽着,用双倍语速吐出求饶的话:“天哪,我不知道你和他这么亲密。我没杀他,要是你想抓凶手,我保证绝不插手。求你了,布雷切特,该死的,求你了。”

我也在呜咽:“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海滩边有片采砂场。乡警在那儿埋尸体。有个小孩告诉我,他看见一群警察在那儿埋了个大个子白人,就是布兰查德失踪的那段时间。天哪,我没撒谎!”

我合上点三八的击铁:“带我去看。”

埋尸地点在俯瞰大洋的断崖上,位于昂塞纳达以南十英里,下了滨海公路就到。燃烧的巨大十字架标出那个地点。多尔芬把车停在十字架旁,熄掉引擎:“和你想的不一样。本地人永远点着这个鬼东西,因为他们不知道谁被葬在底下,而很多当地人有亲友失踪。对他们来说,这是必要的仪式。他们烧十字架,乡警睁只眼闭只眼,就好像这是什么万应良药,让平民百姓不至于拿刀动枪。说到枪,你就不能把那玩意儿收起来吗?”

我的警用左轮指着多尔芬的腹部,我不知道我用枪瞄了他多久:“不行。你有工具吗?”

多尔芬咽了口唾沫:“有园艺工具。听我说——”

“闭嘴。带我去那孩子说的地点,咱们挖开看看。”

多尔芬钻出车门,绕到车后,打开行李箱。我跟着他,看他取出大号挖土铲。火光照亮私家侦探的旧道奇轿车,我注意到备胎旁有几根栅栏木桩和一堆破布。我把点三八插进腰带,把破布缠在木桩顶上,用十字架的火引燃,做成两个火把。我递给多尔芬一个:“带路。”

我们迈着大步走进采砂场,两个不法之徒手举木棍上的火球。沙地柔软,我们走得很慢。借着火光,我看清了坟墓上的祭品:一个个隆起的小丘上摆着小捆花束和圣像。多尔芬唠唠叨叨地说外国佬都埋在远处那头,我感觉到骨头在脚下碎裂。我们来到一个特别高的沙堆前,沙地上铺着一面破破烂烂的美国国旗,多尔芬对它挥动火把:“就是这儿。那小子说在el bannero[53]旁边。”

我踢开国旗,一窝昆虫嗡嗡飞起。多尔芬惊叫:“该死的!”然后用火把赶开虫子。

腐臭从脚边的大坑升起。“挖。”我说。

多尔芬开始挖。我心想,肯定有鬼魂——贝蒂·肖特和劳丽·布兰查德——正在等待铁铲碰到骨头。铲子第一次碰到骨头,我背诵老头子逼我记住的赞美诗;第二次则是丹尼·波伊兰和我对练前总要念的“天上的父啊”。我听见多尔芬说:“是个水兵,我看见他的短上衣了。”我不知道我更希望李是活在悲恸中还是死了个一了百了,于是我推开多尔芬,自己挥起了铁铲。

我的第一下铲掉了水兵的脑壳,第二下插进他的上衣,拔出时让尸体散了架。两条腿已经腐烂;我往更深处闪着云母光泽的沙地挖去。接下来依次是几窝蛆虫、内脏、染血衬裙、沙子、零星碎骨和什么也没有——再然后是阳光晒伤的粉色皮肤和金黄色的眉毛,眉头缝过针的伤痕非常眼熟。再然后,李和大丽花的笑容毫无区别,虫子爬出他的嘴巴和曾经装着眼睛的黑洞。

我扔下铲子,转身就跑。多尔芬在背后大喊:“钱!”我跑过燃烧的十字架,满脑子都是李脸上的伤痕,那是我亲手留下的伤痕。跑到车边,我跳上车,全速倒车,把十字架撞倒在沙地上,然后一挡换二挡、二挡换三挡,踩油门冲向前方。拐上滨海公路向北而去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叫声:“我的车!钱!”我伸手去按警笛开关,却只是狠狠拍中了仪表板,这时我才想起民用车辆没有警笛。

我以超速一倍的速度开回昂塞纳达,把道奇车扔在旅馆旁边的街道上,下车跑向我的轿车。我看见三个人包抄上来,每个人都把一只手插在上衣里,我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我的雪佛兰停在十码外;中间那个人进入我的视线焦点,他是瓦斯克斯队长,另外两人一左一右从侧面逼近。唯一可供躲避之处是庭院最左那扇门旁的电话亭。“板牙”布雷切特就要变成墨西哥采砂场里的无名尸体,去和他最好的朋友做同路鬼了。我决定让瓦斯克斯接近我,然后近距离射击轰开他的头。就在这时,一个白种女人忽然从左边那扇门走出来,我看见了我安全返家的保证。

我跑过去掐住她喉咙。她张嘴想喊叫。我用左手捂住她的嘴,没让她发出声音。女人的胳膊拍打了几下,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抽出点三八,指着她的脑袋。

三名乡警小心翼翼地走近我,大口径手枪按在身侧。我把女人推进电话亭,低声说:“敢喊就打死你,敢喊就打死你。”进了电话亭,我用膝盖把她顶在墙上,松开一只手;她的喊叫无声无息。我拿枪指着她的嘴巴,免得她发出声音,我伸手拿起话筒,塞了个一毛钱硬币,然后拨“0”。瓦斯克斯站在电话亭前,脸色铁青,散发出廉价美国古龙水的刺鼻味道。

接线员说:“Que?[54]”

我说:“Habla ingles?[55]”

“会的,先生。”

我用下巴和肩膀夹住话筒,把口袋里所有的硬币塞进电话,点三八时刻不离女人的面门。塞完这堆比索,我说:“帮我接联邦调查局圣迭戈外勤办公室。十万火急。”

接线员喃喃道:“好的,先生。”我听见电话被层层转接。那女人的牙齿磕得枪管叮当直响。瓦斯克斯试着向我行贿:“布兰查德非常有钱,我的朋友。咱们可以去找他的钱。你可以在这儿过上好日子。你——”

“联调局,莱斯特别探员。”

我逼视瓦斯克斯的目光犹如匕首:“我是德怀特·布雷切特警员,隶属于洛杉矶警察局。我在昂塞纳达,招惹了几个乡警。他们准备无缘无故地杀死我,我觉得你也许能请这位瓦斯克斯队长打消念头。”

“什么——”

“先生,我是正牌的洛城警察,你最好别磨蹭。”

“小子,我难道该听你使唤?”

“该死的,你要证据吗?我曾经在中央分局凶杀组和罗斯·米勒德还有哈里·西尔斯办案。我曾经在地检官的令状组办案,我曾经——”

“小子,让那个墨西哥人听电话。”

我把听筒递给瓦斯克斯。他接过话筒,抬起自动手枪对准我;我的点三八指着那女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局面继续僵持,乡警头目听着调查局探员在电话那头说话,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他放好听筒,垂下武器:“回家吧,狗东西。滚出我的城市,滚出我的国家。”

我收起手枪,挤出电话亭,那女人开始尖叫。瓦斯克斯向后推开,挥手示意他的人散开。我坐进车里,在恐惧中超速逃离昂塞纳达。直到返回美国,我才开始遵守限速法规,直到这时,我才开始为李而伤痛欲绝。

曙光刚开始爬上好莱坞山,我敲响了凯伊家的大门。我站在门廊上抖个不停,雷雨云和缕缕阳光挂在天上,就像我不想看见的怪异东西。我听见一声“德怀特?”我走进室内,听见有人在我背后插上门闩。布兰查德、布雷切特和雷克三角关系里剩下的一名成员出现了,她说:“随便什么吧。”

这是我最不想听见的墓志铭。

我走进客厅,惊讶于这里是多么陌生,又多么美丽。凯伊问:“李死了?”

我第一次坐进他最喜欢的椅子:“乡警或者某个墨西哥女人或者那女人的朋友杀了他。喔,宝贝,我——”

用李喜欢的昵称叫凯伊,我不禁心头刺痛。我望着站在门口的凯伊,一束束怪异的阳光从背后照亮她。“他雇乡警杀死了德威特,但这根本不重要。咱们必须请罗斯·米勒德和正派的墨西哥警察调查……”

我注意到咖啡桌上的电话,停了下来。我开始拨打老爹家的号码。凯伊伸手拦住我:“不,我想先和你谈谈。”

我起身坐在沙发上,凯伊在我身边落座。她说:“你要是太冲动,会伤害李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知道得比我多:“你伤害不了死人。”

“唉,宝贝,能伤害的。”

“别用那个词称呼我!那个词属于他!”

凯伊凑近我,抚摸我的面颊:“你会伤害他,也会伤害我们。”

我抽身远离她的抚爱:“宝贝,告诉我原因。”

凯伊拉紧睡袍的腰带,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我。“我不是在审判波比的时候认识李的,”她说,“而是在此之前,我和他成了朋友,我在住处上撒了谎,免得李知道波比的存在。但后来他自己发现了,我告诉他事情到底有多糟糕,他说他有个发财的好机会。他不肯告诉我细节,然后波比就因为抢银行被捕,事情变得一片混乱。

“劫案是李策划的,找了三个人帮忙。先前他花钱从本·西格尔手上赎回他的合约,用掉了打拳挣的每一个子儿。抢劫中死了两个人,另一个亡命加拿大,第四个就是李。李陷害波比入狱,因为波比对我做了那些事情,李因此非常憎恨他。波比不知道我和李的关系,我们假装在审判时才认识。波比知道他受人陷害,但没有怀疑李,而是怀疑整个洛城警局。

“李想帮我安家,他做到了。他对怎么处理分到的赃款非常谨慎,总把他打拳时攒的钱和赌博习惯挂在嘴边,这样高层就不会怀疑他的生活水平有问题了。尽管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但和女人同居毕竟伤害了他的仕途。直到去年秋天,你和李搭档前,我们的生活都像个欢乐的童话故事。”

我凑近凯伊,敬畏于李竟然是有史以来最胆大包天的堕落警察:“就知道他有这个本事。”

凯伊从我身边退开:“你听我说完再动感情。李听说波比要提前获得假释,他去找本·西格尔,想请他干掉波比。他害怕波比说出我的事情,用各种丑陋真相扰乱我们的童话生活。西格尔不愿意,我告诉李没关系。现在有咱们三个人在一起,真相并不能伤害我们。可是,新年刚过,劫匪中逃跑的第三个人现身了。他知道波比·德威特即将获得假释,起了勒索的念头:要是李不肯付给他1万美元,他就告诉波比,李才是劫案的幕后首脑,也是诬陷他的元凶。

“那男人说期限就是波比的释放日。李先打发他离开,然后去找本·西格尔借钱。西格尔不肯,李求他干掉那个人。西格尔还是不答应。李得知那家伙和几个黑人混在一起,他——”

我知道了,真相巨大而漆黑,一如它为我挣来的头版标题,但内容却换成了凯伊的话:“那家伙叫巴克斯特·菲奇。西格尔不肯帮李,但他还有你。他们有武器,所以我想你们在法律上有正当理由开枪,我觉得你们真是幸运,因为谁也没有详查这个案子。这件事我永远也无法原谅他,我也痛恨自己竟然允许他这么做。打手先生,请问你还感伤吗?”

我无法回答,凯伊替我说出答案:“我想应该不会了。让我说完,然后看你还想不想为他报仇。

“然后就发生了肖特案件,李一头扎进去,原因是他妹妹,也许还有老天才知道的其他理由。李最害怕的是菲奇已经和波比谈过,而波比已经知道了他被谁陷害。他想干掉波比,被波比干掉也行,我请求他罢手,没人会相信波比,就还是别伤害任何人了吧。假如没有那个死于非命的姑娘,我也许都说服他了。但案情牵涉到墨西哥,波比、李和你也都去了那儿。我知道童话故事即将落幕,事实也确实如此。”

火与冰警察击倒暴徒

城南枪战——警察4∶0胜流氓

拳手痛宰四条毒虫,警察参与洛城血腥枪战

我全身无力,想要起身,凯伊用双手抓住我的腰带,拉着我重新坐下:“不行!你这次不能再耍‘板牙’布雷切特的招牌退避套路了!波比拍了我和动物的照片,李结束了这种事。波比逼我和他的朋友做,用磨剃刀的皮带抽我,李结束了这种事。他想爱我,而不是搞我,他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要是你没那么怕他,早就该想明白了。我们不能毁坏他的名声。我们必须放手,必须原谅他,两个人好好相处——”

赶在凯伊摧毁三角关系的剩余部分之前,我再次退避了。

打手。

跟班。

白痴侦探,睁眼瞎,竟然侦破不了自己担当帮凶的案件。

童话故事三角形的薄弱环节。

最好的朋友是警察兼银行劫匪,现在又要为他保守秘密。

“必须放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躲在自己的公寓里,虚耗所谓“假期”的剩余时间。我打沙袋、跳绳、听音乐,坐在后门台阶上,比着手指瞄准房东太太晾衣绳上的蓝松鸦。我宣判李要为大道-国民银行劫案上丢掉的四条人命负责,但又因为第五桩凶案赦免了他,因为死者是他自己。我想着贝蒂·肖特和凯伊,直到她们混为一人。从头再看,我们的搭档关系是一段相互引诱的历程,我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我渴望大丽花是因为我了解她,而我爱凯伊是因为她了解我。

我仔细审视过去的六个月,一切都清楚了。

李在墨西哥大肆挥霍的钱多半是他私吞的劫案赃款。

除夕夜我听见他在哭,巴克斯特·菲奇几天前勒索了他。

去年秋天,每次我们去奥林匹克看拳赛,李都要私下里找本尼·西格尔谈话,他想说服西格尔帮他杀死波比·德威特。

枪战前没多久,李和线人通了电话,声称对方提供了“小弟”纳什的情报。所谓“线人”其实指明了菲奇和那几个黑人的所在地,李回到车里时显得心神不宁。十分钟后,四个人沦为枪下亡魂。

我遇见马德琳·斯普拉格那天晚上,凯伊对李喊叫“还有可能要发生的”,这句话宛如不祥之兆,她多半猜到了波比·德威特会带来什么灾难。我们调查大丽花案件的时候,凯伊一直显得战战兢兢、抑郁乖僻,非常关心李的健康,但又奇怪地接受了他的疯癫行为。我以为她生气是因为李对贝蒂·肖特案件着了魔,实际上却是她在同时奔向和逃离童话故事的结尾。

全都清楚了。

“必须放手。”

冰箱空了,我以“板牙”布雷切特的招牌退避套路去超市采购。走进超市,我看见一个打包小弟在看《先驱报》晨间版的本地新闻。版面最底下是约翰尼·沃格尔的照片,我从他背后望过去:洛城警局开除了约翰尼,原因被洗白成渎职。旁边一栏,埃利斯·洛韦的名字吸引了我的视线,“贝沃”明斯引用他的原话,称“伊丽莎白·肖特案的调查不再是我的存在目标,还有关系更大的鱼等我去煎”。我把食物抛到九霄云外,开车赶往西好莱坞。

正是课间休息。凯伊站在操场中央,看护在沙坑里玩耍的一群孩子。我在车上看了她几秒钟,然后下车过去。

孩子先注意到我。我朝他们亮板牙,直到他们大笑。这时凯伊转过身来,我说:“现在是‘板牙’布雷切特的招牌进攻套路了。”

凯伊说:“德怀特。”孩子们望着我和凯伊,似乎知道这是个重要时刻。一秒钟后,凯伊也意识到了:“你来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放声大笑,孩子们再次被我的板牙逗得大笑:“是的,我决定放手了。愿意嫁给我吗?”

凯伊面无表情地说:“埋葬所有过去,包括那个死女孩?”

“是的,包括她。”

凯伊走进我的怀抱:“那么,好吧。”

我们热烈拥抱。孩子齐声大喊:“雷克小姐有男朋友了,雷克小姐有男朋友了!”

三天后,1947年5月2日,我们结婚了。婚礼匆匆忙忙,证婚人是洛城警局的新教牧师,仪式在李·布兰查德那幢屋子的后院举行。凯伊穿粉色礼服,因为她不是处女;我穿警局的蓝色制式礼服。罗斯·米勒德当我伴郎,哈里·西尔斯前来观礼。他刚开始还有点儿结巴,我第一次注意到,喝到正好第四杯,他的口吃就消失了。我把老头子从养老院暂时接回家,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但还是玩得很开心:他痛饮哈里随身扁酒瓶里的烈酒,调戏凯伊,跟着收音机音乐蹦来蹦去。草坪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潘趣饮料[56],加不加酒的都有。我们六个人吃吃喝喝,走向日落大街的陌生人听见音乐和笑声,纷纷不请自来。到了黄昏时分,院子里满是我不认识的人,哈里去好莱坞牧场超市买来更多的食物和酒。我卸掉警用左轮的子弹,让不认识的平民玩枪,凯伊和牧师跳起波尔卡。夜幕降临,我不想让聚会结束,于是从邻居家借来成串的圣诞彩灯,挂在后门、晾衣绳和李最喜欢的丝兰树上。我们在假星空下喝酒跳舞,星星有红有蓝有黄。凌晨[57]点,日落大街的俱乐部打烊,“特洛卡代罗”和“莫坎波”的寻欢客也来凑趣,连埃罗尔·佛林2都待了一会儿,他脱掉燕尾服,换上我的上衣,别好警徽和勋章。要不是忽然雷雨交加,舞会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而这正是我的愿望。但人群还是在狂乱的吻别和拥抱之中散去,罗斯送老头子回养老院。凯伊·雷克·布雷切特和我回到卧室**,我没关收音机,想让它帮我分心,免得想起贝蒂·肖特。实际上并不需要——她根本就没进入我的脑海。

[1] 187案:指谋杀案,源自《加利福尼亚刑事法典》中的187条,也就是对于谋杀案的范围界定。

[2] 小朗·钱尼(Lon Chaney, Jr., 1906—1973),美国著名演员,曾主演“狼人”系列电影。

[3] 巴克·罗杰斯(Buck Rogers):美国太空英雄角色,有相关的小说、漫画、电视、电影和游戏。

[4] 罗斯(Russ)是拉塞尔(Russell)的昵称。

[5] 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义卖品之一。

[6] 吉姆·杰弗里斯(Jim J. Jeffries, 1875—1953), 1899年获得世界重量级拳王称号,1905年无败绩退休。然而,“绅士吉姆”(Gentleman Jim)实际上是詹姆斯·J. 考贝特(James J. Corbett, 1866—1933)的绰号,他也是重量级拳王。

[7] 贝蒂(Betty):伊丽莎白(Elizabeth)的昵称。

[8] 《蓝色大丽花》(The Blue Dahlia):1946年美国电影,黑色电影杰作,由雷蒙德·钱德勒编剧,乔治·马歇尔导演,艾伦·拉德和维罗妮卡·雷克分别担任男女主角。

[9] 贝丝(Beth):亦是伊丽莎白的昵称。

[10] 英文打字时的练习句。

[11] 雷电华(RKO):美国的电影制片和发行公司,20世纪30年代美国电影业的八家大公司之一。

[12] 加德纳(Gardena):南加州城市名,是洛杉矶的工业郊区。

[13] 选角沙发(casting couch):以性为交易的潜规则。

[14] 分别是哈罗德和唐纳德的昵称。

[15] 分别是俄语和德语的否定词。

[16] 特克查皮(Tehachapi):加州的州立监狱所在地之一。

[17] 南门(South Gate):加州南部城市,是洛杉矶市的工业郊区。

[18] 滨海市(Oceanside):加州南部圣迭戈西北偏北的城市,是海滨休养胜地和商业中心。

[19] 《圣经·旧约·诗篇》之23。

[20] 喷妥撒(Pentothal):巴比妥酸盐,镇静剂,可用于测谎前的诱导镇静。

[21] 指圣昆丁监狱的电椅行刑室。

[22] 德语中的慕尼黑。

[23] 西方习俗,敲木头以祈愿好运不断。

[24] 麦克·塞纳特(Mack Sennett, 1880—1960),加拿大裔美国制片人,创建了启斯东影片公司。

[25] 拉蒙娜庆典(The Ramona Pageant):从1923年起在加州赫梅特举办的露天戏剧节,每次都必定演出根据海伦·亨特·杰克逊(Helen Hunt Jackson)所著小说《拉蒙娜》改编的剧目。

[26] 火灾陷阱(firetrap):指容易引起火灾或失火时难以逃离的建筑。

[27] 全尼尔逊(full nelson):摔跤动作,指两手从背后插入对手臂下,然后向下压对手的脖子。

[28] 验尸官调查庭(coroner’s inquest):欧美命案调查中的一环,由验尸官会同陪审团验尸并检查死因。

[29] 警用呼号,表示“不需要进一步支援”。

[30] 圣罗莎(Santa Rosa):加州西部城市,位于旧金山西北偏北方向。

[31] 森森(Sen-Sen):薄荷糖品牌,始创于19世纪末。

[32] 八颗星(eight-star):指凌晨印刷并分发的早版报纸。

[33] 西班牙语:是警察?

[34] 西班牙语:警察局,咱们走!

[35] 西班牙语:逃犯?美国人?

[36] 斯蒂贝克(Studebaker):美国老牌马车和汽车制造商,1852年创立。

[37] 都市组(Metropolitan Division):洛城警局的精英部队,成立于1933年,可在洛杉矶全城打击犯罪活动,最初名称为“机动队”(Reserve Unit)。

[38] 施瓦布药房(Schwab’s Drugstore):位于好莱坞的日落大街,20世纪30—50年代是电影人消磨时间的著名地点。

[39] 刑事调查部(CID):全称为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USACIDC),为美国陆军部下的一级单位,职司与陆军人员、财产相关的一切犯罪案件的调查。

[40] 震谵症(Delirium Tremens, DT):一种严重的阵发性谵妄,可能致命。通常与过度饮酒后的戒酒有关。

[41] 罗斯科·“胖子”阿巴克尔(Roscoe Fatty Arbuckle, 1887—1933),美国电影喜剧演员,据说曾性侵犯一名女子。

[42] 纽华克(Newark):加州西部城市,位于奥克兰东南偏南,旧金山湾东岸。

[43] 约1.98米。

[44] 指发生于1927年的威廉·爱德华·希克曼(William Edward Hickman)绑架并谋杀十二岁女童玛丽昂·帕克(Marion Parker)案件。

[45] 丽兹(Liz):也是伊丽莎白的昵称。

[46] 艾斯勒(Issler)在原文中以字母“I”开始。

[47] 西班牙语:重要情报。

[48] 西班牙语:火爆白人。

[49] 拉丁文:上帝与你同在。

[50] 西班牙语:警察。

[51] 西班牙语:跟我来!

[52] 西班牙语:快说。

[53] 西班牙语:那面旗子。

[54] 西班牙语:喂?

[55] 西班牙语:会说英语吗?

[56] 潘趣饮料(punch):用酒、果汁、汽水或苏打水调和的饮料,也可不放酒。

[57] 埃罗尔·佛林(Errol Flynn, 1909—1959),好莱坞著名男演员、编剧、导演、歌手和花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