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请了累积的最后几天病假,在艾尔尼多无所事事地混了一个星期。我读书看报,听爵士乐电台,尽量不去思考未来。尽管知道已经结案,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档案。孩提时代的玛莎·斯普拉格和李在梦中折磨我;简·钱伯斯那幅裂嘴小丑画像偶尔也会加入,小丑奚落我,透过脸上伤口形状的黑洞对我说话。
洛杉矶的四份日报我每天都买,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好莱坞”标记引发的骚乱已经结束,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埃米特·斯普拉格、大陪审团对房屋缺陷的调查、那幢被付之一炬的房屋和尸体。我渐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醒悟过来——归功于一个又一个钟头盯着四面墙壁啥也不想——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了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答案是一丝很难站住脚的直觉:埃米特·斯普拉格设局让李和我去杀死乔吉·蒂尔登。他对我明目张胆地说:“要我告诉你去哪儿找乔治吗?”这么说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他要是遮遮掩掩,我反而会起疑心。李揍了他以后,他马上就说了实话,让李去找乔吉。他会不会希望李见到杀死大丽花的凶手时正在气头上呢?他会不会知道乔吉囤积了盗墓得来的宝物,希望借此让李和我涌起杀意呢?他是否期待乔吉抢先发起冲突,结果是要么除掉他,要么除掉两个惹出那么多麻烦的或贪婪或多管闲事的警察呢?还有,为什么?动机何在?为了保护他自己?
这套理论有个巨大的漏洞,也就是说,埃米特必须胆大包天到了几乎有自杀倾向的地步,而埃米特却不是会自寻短见的那种人。
既然乔吉·蒂尔登已经领受了惩罚——毋庸置疑,杀死黑色大丽花的凶手就是他——我缺少说得通的理由继续查下去。可是,这其中还是有一个微不可查的松脱线头:
1947年我第一次与马德琳睡觉时,她说起曾在几个酒吧给贝蒂·肖特留过字条:“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想见你。”我说这个举动搞不好有朝一日会给她带来麻烦,她说:“我会处理好的。”
最有可能替她“处理好”的人是警察,但我拒绝了。另外,从时间顺序上说,马德琳讲这句话前后,正是李·布兰查德初次勒索斯普拉格家的时候。
这条线索非常靠不住,来自间接证据,纯属推测,或许只是又一个谎言或者半真半假的事实,抑或是一丝无用的信息。拆开这个松脱线头的蹩脚警察,他的整个人生就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要碰碰运气追查下去,我只想得出这么一个合理的理由。离开大丽花案件,我就一无所有了。
我借用哈里·西尔斯的无标记警车,一连三天三夜蹲点监视斯普拉格家。玛莎开车上班、回家;拉蒙娜待在家里;埃米特和马德琳外出购物,做白天该做的其他杂事。第一和第二天晚上,四个人都留在屋子里;第三天晚上,马德琳扮成大丽花悄悄出门。
我跟踪她来到第八街的酒吧区,看着她走进津巴房间,勾搭一群水兵和飞行员,最后带着一名海军少尉走进第九街和艾洛洛街路口的情人旅馆。这次我没感觉到嫉妒,她对我没有了性吸引力。我在12号房间门外偷听,听见了KMPC电台的音乐声;活动百叶窗放下来,我看不见室内的情形。马德琳的行为模式和先前仅有一个不同之处:凌晨2点,她抛下那男人,开车回家——她进门后没多久,埃米特的卧室就亮起了灯光。
第四天的白天我没去盯梢,天黑后不久又回到了缪尔菲尔德路的监视点。两条腿蜷久了很累,我下车准备活动一下,却听见有人叫我:“板牙,是你吗?”
叫我的是简·钱伯斯,她在遛一条棕白两色的长毛垂耳狗。我觉得自己像是小孩偷饼干被逮个正着:“你好,简。”
“好什么好。你在干什么?跟踪?爱上马德琳了?”
我记起我们关于斯普拉格家的谈话:“享受清爽的夜晚空气。听起来怎么样?”
“像在撒谎。想不想去我家享受一杯清爽的美酒?”
我望向都铎式的堡垒,简说:“好小子,你对那家人还真是够执着的。”
我哈哈一笑,牵动被咬伤的地方有些发疼。“好小子,你还真是看穿我了。咱们去喝酒吧。”
我们转弯走上琼恩街。简解开狗链,小狗在前面飞奔,沿着人行道跑过去,跳上钱伯斯家殖民地风格大宅的前门台阶。我们隔了几分钟才赶上它。简打开房门。我的噩梦伙伴迎面而来——那个嘴如裂伤的小丑。
我打了个寒战:“该死的鬼东西。”
简微微一笑:“要不要包起来给你带走?”
“千万别。”
“知道吗?我们上次谈起这幅画以后,我查了查它的历史。我这段时间处理掉了埃尔德里奇的很多东西,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幅画捐给慈善机构。但它太值钱,不能随便放弃。这是弗雷德里克·扬南托诺的真迹,灵感来自维克多·雨果的经典小说《笑面人》。这本书说的是——”
贝蒂·肖特遇害的房间里就有一本《笑面人》。我耳边“嗡”的一声,响得让我几乎听不见简在说什么。
“——一群西班牙人在十五六世纪的故事。他们被称为Comprachicos[8],专门绑架并折磨孩童,致残后卖给贵族当宫廷弄臣。是不是很可怕?画里的小丑是本书主角格温普兰,小时候被人把嘴巴从左耳伤到右耳。板牙,你没事吧?”
嘴巴从左耳伤到右耳。
我打着哆嗦挤出笑容:“我挺好。这本书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都是陈年往事,巧合而已。”
简仔细打量我:“你看上去可不怎么好,还想听听另一个巧合吗?我本来以为埃尔德里奇和那家人连话也不肯说,却找到了一张收据。把画卖给他的正是拉蒙娜·斯普拉格。”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格温普兰在对我啐血。简抓住我的双臂:“板牙,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你说你丈夫两年前买了那幅画当生日礼物送你。对不对?”
“是的。怎么——”
“1947年?”
“是的,板牙——”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月15日。”
“让我看一眼收据。”
简有些害怕,在门厅那头的茶几上翻看一沓文件。我盯着格温普兰,把39街和诺顿大道路口的照片叠加在他脸上。隔了一会儿:“找到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那张纸。这是一页紫色的信笺,用不相称的男性印刷字体写着:“兹收到埃尔德里奇·钱伯斯给付3千5百美元整,购买弗雷德里克·扬南托诺作品《笑面人》。本收据可证明钱伯斯先生为此画之所有人。拉蒙娜·凯斯卡特·斯普拉格。1947年1月15日。”
我杀死乔吉·蒂尔登前读到的折磨日记也正是这个字体。
拉蒙娜·斯普拉格谋杀了伊丽莎白·肖特。
我紧紧拥抱简,然后转身离去,留下她站在那儿,目瞪口呆。我回到车上,决定这是我一个人的任务,我看着大宅的灯光亮起又熄灭,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重构事情经过,汗出如浆:拉蒙娜和乔吉一起折磨贝蒂,分头折磨贝蒂,各自处理尸体,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往雷莫特公园。我想象各种可能的变化,反复思考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我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想到单独见到拉蒙娜·斯普拉格时我该做什么。
8点19分,玛莎拎着画夹走出前门,开着克莱斯勒向东而去。
10点37分,马德琳拎着小行李箱坐进帕卡德,沿缪尔菲尔德路向北而去。埃米特在门口与她挥手告别;我决定给他一个钟头离开,否则就连他老婆一起拿下。12点没过多久,我的愿望实现了——他离开住处,车上的收音机哼唱着轻歌剧。
和马德琳过家家的那一个月让我很清楚仆人的作息:今天是星期四,女管家和园丁休息;厨子下午4点30分来准备晚餐。马德琳的小手提箱说明她要离开一段时间;玛莎要到6点以后才下班回家。埃米特是唯一的不确定因素。
我穿过马路,开始侦察。前门上了锁,边窗落了插销。要么按门铃,要么硬闯民宅。
正犹豫不决时,我听见屋里有人轻敲窗户,我看过去,望见一个模糊的白影走向客厅。几秒钟过后,车道上响起前门打开的声音。我绕回屋前,直面那个女人。
拉蒙娜站在门口,身穿没形状的丝绸晨衣,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看得出几团红斑,还有点儿浮肿——大概是哭过,而且才睡醒。她深棕色的眼睛——与我眼睛的颜色完全相同——射出吓人的警戒视线。她从晨衣里抽出适合淑女使用的自动手枪对准我。她说:“你唆使玛莎离开我。”
我拍掉她手里的枪,枪落在带“斯普拉格家族”字样的草编擦脚垫上。拉蒙娜咬住嘴唇,眼神失焦。我说:“玛莎配得上比杀人凶手更像样的母亲。”
拉蒙娜捋平晨衣,拍打头发。我觉得这个反应非常符合一只教养良好的毒虫。她说话则是纯粹冰冷的斯普拉格式腔调:“你没告诉她吧?”
我捡起枪,揣进衣袋,然后望着这个女人。她至少受了二十年的处方药毒害,但她眼睛颜色太深,我看不出瞳孔有没有缩小。“你难道要说玛莎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拉蒙娜让到一旁,请我进门。她说:“埃米特说现在没事了。他说你会处置乔吉,如果回来再找我们的麻烦,你会有太多损失。玛莎告诉埃米特,你不会伤害我们,埃米特说你肯定不会。我相信他。他对生意事总是说得很准。”
我走进室内。除了地上打包用的板条箱,客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埃米特差遣我去对付乔吉,而玛莎不知道贝蒂·肖特是你杀的?”
拉蒙娜关上门:“是的。埃米特就指望你会处理掉乔吉。他相信乔吉不会把我牵扯进案子里,那家伙疯得厉害。埃米特在行动上是个懦夫,明白了吧。他没有勇气自己动手,于是派了个小听差去。还有,天哪,难道你真以为我会让玛莎知道我做得出那种事情?”
这个虐待杀人犯很生气,因为我居然怀疑她能不能扮演好母亲的角色。“她迟早会想通的。我知道那天晚上她在家。她看见乔吉和贝蒂一起离开。”
“过了一小时左右,玛莎就去棕榈泉见朋友了。接下来一周她都不在家。埃米特和玛蒂知道,但玛莎不知道。上帝啊,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斯普拉格太太,你知道你做了——”
“我不是斯普拉格太太,我是拉蒙娜·厄普肖·凯斯卡特!不许你告诉玛莎我做过什么,否则她就会离开我!她说她想有一套自己的公寓,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转身背对她的丑态,绕着客厅走了一圈,思忖到底该怎么办。我看着墙上的照片:身穿苏格兰呢裙的一代代斯普拉格男丁,凯斯卡特为橘树果园和准备开发的建筑空地剪彩。肥胖的小姑娘拉蒙娜,束腹肯定勒得她透不过气。埃米特抱着一个黑发孩童,笑得容光焕发。眼神呆滞的拉蒙娜扯着玛莎拿画笔的手,摆在玩具画架上方。麦克·塞内特和埃米特互相在对方头上比犄角。有一张在阿伯丁拍摄的集体照,我觉得我在后排看见了年轻时代的乔吉·蒂尔登——英俊潇洒,脸上没有伤疤。
我感觉到浑身颤抖的拉蒙娜站在我背后。我说:“把事情全告诉我。告诉我原因。”
拉蒙娜坐进长沙发,一连讲了三个钟头,她的语气时而愤怒,时而悲伤,时而无情地游离于所述内容之外。她手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陶瓷小玩偶,她没完没了地把玩它们。我绕着房间兜圈,看着墙上的家族照片,感觉画面融入了她的叙述。
她在1921年遇到了埃米特和乔吉,这两个苏格兰移民青年正在好莱坞拼搏。她痛恨埃米特总把乔吉当跟班使唤,也痛恨自己从未出言阻止。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埃米特想娶她——为了她父亲的钱,她很清楚——而她相貌平常,能嫁人的机会并不多。
埃米特求婚了。她接受求婚,与冷酷的年轻建筑承包商即崭露头角的地产大亨过上了家庭生活。她渐渐开始憎恨这个男人,通过搜集情报展开消极反抗。
他们刚结婚那几年,乔吉住在车库顶上的房间里。拉蒙娜得知乔吉喜欢触摸死东西,而埃米特动不动就为此辱骂乔吉。她开始毒杀践踏花园的流浪猫,把尸体留在乔吉门前的台阶上。埃米特轻蔑地拒绝了她想生孩子的愿望,她就去找乔吉,**他,因为她有能力用活物取悦乔吉而感到快乐,而埃米特总是嘲笑她的肥胖躯体,只肯偶尔粗暴地**一番。
这段情缘没持续多久,却生了个孩子,也就是马德琳。她成天担惊受怕,唯恐马德琳会越长越像乔吉,就这么开始服用医生开的鸦片酊。两年过后,她为埃米特生下了玛莎。这感觉起来又像是背叛了乔吉——她重新开始为乔吉毒杀流浪猫狗,有一天被埃米特当场抓住,埃米特痛揍她,因为她参与“乔吉的变态行为”。
她把挨揍的事情告诉乔吉,乔吉说出他在打仗时救胆小鬼埃米特的经过,而埃米特所谓他救了乔吉的说法则是谎话。她随即开始策划露天戏剧,用象征性的手段报复埃米特,微妙得让埃米特甚至无法意识到他遭到了攻击。
马德琳整天黏在埃米特身边,她很可爱,埃米特非常宠她。玛莎开始变成母亲的乖孩子,尽管她简直是埃米特的翻版。埃米特和马德琳鄙视肥胖、爱哭的玛莎;拉蒙娜保护玛莎,教她绘画,每晚送她上床时还劝诫她别憎恨父亲和姐姐,尽管她自己打心底里憎恨他们。保护和带着爱教导玛莎成了她的生存理由,让她有力量支撑这场难以忍受的婚姻。
玛蒂十一岁的时候,埃米特注意到她和乔吉长得很像,冲过去把她亲生父亲的脸划得面目全非。拉蒙娜和乔吉坠入爱河,现在乔吉在生理方面变得比拉蒙娜更加凄惨,她感觉到两人之间达成了平等关系。
乔吉断然拒绝她的步步紧逼。她偶然读到雨果的《笑面人》, Comprachicos和被他们弄成残废的受害人都深深地打动了她。她买下扬南托诺的画作,悄悄私藏,一个人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盯着看,将其视为对乔吉的纪念。
玛蒂进入青春期后开始乱搞男女关系,总是缩在埃米特的**与他共享细节。玛莎把她痛恨的姐姐画得**不堪,拉蒙娜强迫她画田园风景,免得她的愤怒失控。为了报复埃米特,她开始排演策划已久的露天戏剧,故事影射埃米特的贪婪和怯懦。玩具房屋倒塌,代表着埃米特那些在1933年地震中倒塌的劣质小屋;孩童躲在身穿假德国军服的商店人偶底下,描述的正是懦夫埃米特的行径。有几个父母发现她的露天戏剧引人不快,禁止家中孩子与斯普拉格家的两个女孩玩耍。就在那段时间前后,乔吉逐渐离开了他们家的生活,住进埃米特的废弃房屋,修整庭院,替市政府收垃圾。
时间如此过去。她的注意力放在照料玛莎上,督促她提前高中毕业,在奥蒂斯艺术学院设立基金,让玛莎获得特别优待。玛莎在奥蒂斯成长迅速,表现优异;拉蒙娜通过她的成就存活,时断时续地吃镇静剂,经常想起乔吉——思念他,渴望他。
接下来,1946年秋天,乔吉回来了。她偷听到乔吉勒索埃米特:“给他”色情电影里的那个姑娘,否则就要让斯普拉格家过去和现在的丑事曝光。
她对“那个姑娘”起了可怕的嫉妒心和恨意,1947年1月12日,伊丽莎白·肖特出现在斯普拉格家,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了。“那个姑娘”与马德琳无比相似,她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个最最残酷的玩笑。乔吉开着皮卡带伊丽莎白离开,她看见玛莎回房间为去棕榈泉准备行装。她在玛莎门口留了告别字条,说她睡觉了。接着,她佯作随意地向埃米特打听“那个姑娘”和乔吉的去向。
埃米特说他听见乔吉提过他在北比奇伍德大路的一幢空屋。拉蒙娜从后门溜走,开家里备用的帕卡德轿车离开,火速赶到“好莱坞庄园”标记等待。乔吉和那个姑娘在几分钟后到达李山脚下的公园区。她步行跟着他们走向森林中的小屋。他们进屋,她看见灯光亮起。灯光把阴影投在一件亮闪闪的木制物品上,那东西靠在树上,是根棒球棒。听见那个姑娘咯咯笑道:“这些伤疤是打仗时弄的吗?”她就提着球棒破门而入了。
伊丽莎白·肖特试图逃跑。拉蒙娜打昏她,逼着乔吉捆住她,塞上她的嘴,把她绑在床垫上。她答应乔吉可以永久保留那个姑娘的部分身体。她从手袋里取出一本《笑面人》大声朗诵,偶尔瞥上一眼被捆成“X”形状的那个姑娘。接着,拉蒙娜用刀折磨她,等那个姑娘疼晕过去,拉蒙娜就把细节记在总是随身携带的记事簿上。乔吉在旁边观看,他们一起念诵Comprachicos的颂词。整整两天以后,她把伊丽莎白·肖特的脸弄成格温普兰那样,这样她在死后就不会憎恨拉蒙娜了。那天深夜,他们开车到39街和诺顿大道的路口,乔吉曾经为市政府照看过那片建筑空地。他们把伊丽莎白·肖特留在那里,让她变成黑色大丽花,拉蒙娜随后开车送乔吉到他停放皮卡的地方,然后回家找到埃米特和马德琳,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这几天去了哪儿,最终都会尊重她的意愿。为了赎罪,她把格温普兰的画像卖给了喜欢占便宜又崇拜艺术的邻居埃尔德里奇·钱伯斯,还从中挣了一笔。随后的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她活在恐惧中,害怕玛莎会发现这件事,会因此憎恨她——为了驱走恐惧,她开始服用越来越多的鸦片酊、可待因和安眠药。
拉蒙娜停止叙述的时候,我正在看一排带画框的杂志广告画,都是玛莎的获奖作品。寂静分外刺耳,她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按照前后顺序翻腾。房间很凉,但我在出汗。
玛莎1948年获得广告协会一等奖的作品是个身穿泡泡纱套装的英俊男人走在沙滩上,色眯眯地看一个在晒日光浴的金发美女。他对周围的其他事物毫不在意,不知道滔天巨浪即将吞没他。画幅顶端的广告词写着:“别担心!‘哈特、夏夫纳和马科斯轻便西服’很快就能干爽如新——做好准备,今夜在俱乐部追求她!”美女曲线玲珑,五官属于玛莎,但改成了更柔和漂亮的版本。画面背景是被棕榈树环绕的斯普拉格宅邸。
拉蒙娜打破沉默:“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法看她:“不知道。”
“绝不能让玛莎知道。”
“你已经说过了。”
广告画里的男人越看越像理想化的埃米特——变成好莱坞帅小伙的苏格兰老人。拉蒙娜的叙述让我这个警察想到了一个问题:“1946年秋天,有人把猫尸丢进好莱坞的几处墓地。是你干的吗?”
“是的。当时我太嫉妒她了,只是想让乔吉知道我还在乎他。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上楼去,拉蒙娜。让我静一静。”
我听见轻柔的脚步声移出房间,接着是啜泣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想着这家人如何联合起来撒谎保护拉蒙娜,而一旦逮捕她,我的警察生涯就完蛋了:我将被指控隐匿证据和妨害司法。斯普拉格家的钱财能让她不进毒气室,她会在阿塔斯卡德罗或女子监狱被生吞活剥,直到最终死于狼疮,玛莎会受到严重打击,埃米特和马德琳却依然拥有彼此——隐匿证据和妨害司法的罪名对他们来说只有间接证据,无法起诉。假如我逮捕拉蒙娜,我这个警察将永远无法翻身;假如放她一马,我这个人就没救了,但无论如何,埃米特和马德琳都会幸免于难,并且是一起活下去。
“板牙”布雷切特标志性的进攻套路就这么陷入两难境地,进退不得,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这个挂满祖辈画像的豪华大房间里。我的视线扫过地上打包用的板条箱——要是市议会脱出控制,斯普拉格一家就会携产潜逃——落向那几件廉价小礼服和画满女性面容的速写本,毫无疑问,玛莎把自我的另一面画进了推销牙膏、化妆品和脆玉米片的广告画。搞不好她还能策划出一套宣传活动,救拉蒙娜离开特克查皮。
我离开斯普拉格家府邸,在几个老地方兜圈子消磨时间。我去养老院转了转——父亲没有认出我,但看起来充满恶意、精神抖擞。林肯高地到处都是新房子,全是等待租客上门的预制房屋,美国大兵“无须定金”。鹰岩退伍军人协会体育场仍旧挂着宣传周五晚拳赛的标牌,我的中央分局巡逻区域还是满街醉鬼、讨酒喝的穷汉和高喊耶稣的疯子。黄昏时分,我终于屈服了:最后再找大胆女孩一次,然后就逮捕她老妈;最后再问她一次:明知我不可能再碰她了,为什么还要继续扮演大丽花。
我开车来到第八街的酒吧区,在艾洛洛街路口停车等待,一只眼睛盯着津巴房间的入口。今天早上看见马德琳的时候,她拎着小行李箱,希望这不是表示她要外出旅行,希望她两天前扮演成大丽花找男人并非一时心血**。
我坐在车里看行人:军人、平民酒鬼、住在附近的守法好人进进出出隔壁的经济餐馆。我有点儿想放弃马德琳,但想到下一站是拉蒙娜便害怕起来,于是就这么卡住了。刚过12点,马德琳的帕卡德停在路边,她钻出车门——手拎小行李箱,样子像是她自己,而非伊丽莎白·肖特。
我惊讶地望着她走进餐馆。十五分钟缓慢地过去。她走出餐馆,步伐轻快,彻底换上了黑色大丽花的装扮。她把小行李箱扔在帕卡德的后座上,转身走进津巴房间。
我给了她一分钟缓冲时间,然后上前往门里看。吧台前坐着寥寥数个陆军军官,斑马条纹的卡座都空着。马德琳在独自饮酒。她旁边的高脚凳上,两名士兵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发起进攻。他们展开攻势的时间前后相隔不到半秒钟。店里太空旷,我没法进去监视,只好回到车上。
大概半小时后,马德琳和一名穿卡其布夏装的中尉走出酒吧。行为模式一如既往,两人坐进帕卡德车,拐弯驶向第九街和艾洛洛街路口的停车场。我紧随其后。
马德琳停好车,走向经理的小屋去拿钥匙,军人在12号房间门口等待。我想到不利因素:大声播放的KMPC电台,一直拉到窗台的百叶窗。马德琳走出经理办公室,招呼那名中尉,指着院子对面的另一个单元。中尉耸耸肩,走了过去;马德琳与他会合,打开房门。屋里的灯光亮起又熄灭。
我等了十分钟,走向那幢平房,准备无奈地接受大乐队演奏的标准曲目和一片漆黑。房间里传来呻吟声,但没有音乐作陪。我发现有扇窗户开了两英尺左右,滑轨上凝固的油漆使得它无法关紧。我在爬满葡萄藤的格架旁找到藏身之处,蹲下去开始偷听。
呻吟越发沉重,床垫弹簧叽叽嘎嘎,男人在闷哼。马德琳的**声攀上狂热高峰——很做作,比和我上床时更高亢。军人使劲呻吟,所有声音渐渐平息,马德琳用装出来的口音开口:
“真希望有收音机。家里的所有汽车旅馆都有。固定在那儿,而且还得投角子,可至少有音乐可以听。”
军人还在喘息:“听说波士顿地方挺好。”
我辨认出了马德琳假扮的是什么口音:新英格兰地区蓝领阶层,也就是贝蒂·肖特应有的说话腔调。“麦德福德可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我的工作一个比一个更差劲。女招待,电影院的糖果女郎,工厂里管档案的。所以我才来加州碰运气。因为麦德福德实在太不好了。”
马德琳的“阿”音发得越来越重,听着像是波士顿的街头游民。男人说:“你在打仗的时候来了洛城?”
“嗯哼。我在库克军营的陆军福利社找了份工作。有个大兵把我一通好揍,然后有个富人,获奖的建筑承包商,他救了我。我认他当干爹。只要我回家陪他,他就允许我喜欢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买了漂亮的白色小车送我,还有这身漂亮的黑色礼服,他帮我擦背,因为他不是我亲爹。”
“你老爹可真不赖。我爸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还给过我几美元,让我参加木箱小车大奖赛。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从没买过帕卡德车送我。贝蒂,你给自己找了好一个烧钱干爹。”
我跪得更低了,隔着窗缝往里看,但只能看见房间中央的**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马德琳扮演的贝蒂说:“干爹有时候不喜欢我的男朋友,但他从不小题大做,因为他不是我亲爹,我还肯让他帮我擦背。不过有个小伙子,他是警察,干爹说他既浅薄又粗鲁。我没听他的,因为小伙子又高又壮,还有一副好可爱的板牙。但他想伤害我,爹地摆平了他。爹地知道怎么处理软弱的家伙,他们就会四处捞钱,就想伤害好姑娘。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那个警察却逃服兵役。”
马德琳的调门在改变,换上低沉的喉音。我鼓起勇气,准备迎接更多谩骂。军人说:“逃兵役的都该发配去俄国,要么枪毙。不,枪毙太仁慈了。该用他那玩意儿活活吊死他,这才像话。”
马德琳换上急促的颤音,把墨西哥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斧头岂不更好,对吧?那警察有个搭档。他帮我处理了一些小纰漏,几张不该留下的字条,是我写给一个不怎么好的姑娘的。他搭档揍了我干爹一顿,然后逃到墨西哥去了。我给自己化了浓妆,买了一身便宜衣服。我雇侦探找到他,然后演了好一场戏。我乔装打扮来到昂塞纳达,穿便宜衣服,假装乞丐敲他的门。‘外国佬,外国佬,给些钱吧。’他一转身,我抓起斧头就砍死了他。我拿走他从干爹那儿偷走的钱,带回家7万1千美元。”
那位军人结结巴巴地说:“呃,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抽出点三八,扳起撞锤。马德琳化作米尔特·多尔芬口中那位“有钱的墨西哥女人”,用西班牙语又急又快地说起了下流话。我隔着窗缝瞄准,房间里亮起灯光,情夫在飞快地穿衣服,害得我无法击中凶手。我看见采砂场的李,虫子爬出他的眼窝。
军人光着半个身子夺门而去。马德琳开始穿她的紧身黑衣,成了容易射击的靶子。我把枪口对准她,她的**在我眼前闪现,使得我对着天空打光了弹仓。我踹开窗户。
马德琳看着我翻过窗台,毫无惧色地面对枪声和四散的玻璃,她用优雅圆滑的柔和语调说:“对我来说,只有她是真实的,我必须把她的事情告诉别人。坐在她旁边,我觉得自己真是做作。她天生如此,我却需要模仿。她属于我们,亲爱的。你把她带回给我。正是她让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快乐。她属于我们。”
我弄乱马德琳的大丽花发型,让她看起来只是又一个穿黑衣的娼妓;我把她的手腕铐在背后,看见自己出现在采砂场里,和搭档一起被虫子噬咬。四面八方都有警笛逼近,手电筒的灯光射进破窗。李·布兰查德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重复他在祖特装骚乱时说的那句话:“Cherchez la femme,板牙。记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