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三月的一个早晨,克莱门特曾经这么告诉他,“再上一次课,你的训练就结束了。”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了,”马库斯当时给了他这样的答案,因为他心中依然充满疑惑,“偏头痛还是让我深受其苦,而且会不断梦到同一个噩梦场景。”
克莱门特在口袋里摸弄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金属垂饰,就像是为了换零钱,在圣彼得广场附近的纪念品商店所购买的那种小东西。他把它拿给马库斯看,宛若把它当成了无价之宝一样慎重。
“这是大天使米迦勒,”他指着那个挥舞火焰剑的天使,“他把路西法从天堂逐入地狱,”然后,他握住马库斯的手,将那个垂饰交给他,“他是圣赦神父的守护者。把它挂在脖子上,永远不要离身,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马库斯欢喜地收下这份礼物,期盼它真的能够发挥守护的力量。“我什么时候才会上到最后一课?”
克莱门特微笑:“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吧。”
马库斯当时并不明了他朋友这句话的真义,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
拉各斯的二月底,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湿度也有百分之八十五。
这是仅次于开罗的非洲第二大城,人口超过了两千一百万,而且以每日两千人的速度在不断增加。这个现象让他十分有感:自从他住在这里之后,目睹窗外的贫民窟不断向外大幅扩张。
他挑选边郊的某栋公寓作为落脚处,楼下是整理老旧卡车的修车厂。房子面积不大,虽然他很习惯生活在嘈杂的大都市,但夜晚的热气总是让他很难睡得好。他的东西全塞在内嵌式衣橱里,有一台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直用到现在的冰箱,屋内有一间可以烹煮三餐的小厨房,天花板上的电扇会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宛若大黄蜂在屋内绕飞。
虽然生活中有种种不适,他却觉得十分自在。
他待在尼日利亚已经将近八个月。在过去这两年中,他一直四海为家,住过巴拉圭、玻利维亚、巴基斯坦以及柬埔寨。他一直在追查“违常之处”,破获了某个恋童癖网络;也在古吉兰瓦拉成功阻却了某个瑞典人继续犯案,此人选择待在贫困的地区杀人逞欲,误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逍遥法外;在金边的时候,他发现一家医院里有许多为钱所困的当地民众,为了数百美元而甘愿贩卖器官给西方人。现在他正在追查一个贩卖人口的集团,在过去这几年中,有近百名成年男女与孩童人间蒸发。
他也开始与别人互动沟通。这是他许久以来的渴望,他一直不曾忘记自己在罗马时所承受的孤绝煎熬。不过,即使到了现在,他的孤独个性依然会突然发作,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任何稳定关系,他就已经拿起行囊走人。
他害怕承诺,因为在他恢复记忆之后好不容易发展的那一段感情关系,最后却以悲苦收场。他依然会思念桑德拉,不过频率越来越低。他也不免偶尔感到十分好奇,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处,过得开不开心。但他永远不敢多想她是否身边已经有人相伴,或者她是否也同样思念着他。那样的问题只会增添不必要的痛苦。
他倒是经常对着克莱门特讲话,都是出现在心中的对话,热情澎湃,充满建设性。在克莱门特生前,他说不出口或是没想到的那些事,现在他都会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但一想到他们永远无法完成的最后一堂课,总是会让他内心一阵揪痛。
两年前,他曾经想要告别神职工作。过了一阵子之后,他发觉这样是不行的,你可以放弃一切,但无法弃绝自我。艾里阿加说得没错:你永远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没办法勉强自己,这是你的天性。虽然各种疑念让他饱受折磨,他却无能为力,所以,经常,只要找到废弃的教堂,他一定会进去举行弥撒。有时候会发生他无法解释的现象。在举行弥撒的时候,总是会有突然到来的会众,聆听他讲道。他不确定上帝是否存在,对他的需求却是众人有志一同。
那个高大的黑人男子跟踪他已经将近一个礼拜。
马库斯在嘈杂俗丽的巴洛贡市场里闲晃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名男子,他总是刻意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这地方简直就跟迷宫一样,想买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一不小心就会在人群里迷路。不过,马库斯没过多久就注意到此人,从对方的跟踪方式来看,显然并不是深谙此道的老手,这种事也很难说。也许他正在调查的帮派发现了他,差遣某人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马库斯站在一个卖水小贩的摊子前面,解开白色亚麻衬衫的领口纽扣,买了一杯水。在喝水的时候,他拿手帕抹去脖子上的汗水,趁机张望四周。那男人也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脚步,假装盯着眼前色彩缤纷的布料,他身穿浅色罩衫,随身带了个帆布包。
马库斯决定采取行动。
他等待宣礼员唤拜信众祈祷,市场里有许多人停下动作,因为拉各斯有半数人口是穆斯林。马库斯趁机快步钻入迷阵之中,那名男子也跟着追过去,对方的体形是他的两倍,要是真的打起来,马库斯也不觉得自己能占上风。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带武器,但他的直觉是有,所以他得放聪明一点儿才行。马库斯进入无人小巷,躲在某个帘幕后面,等到对方走过去之后,突然跳到他的后面,扑过去,逼他趴在地上。然后,马库斯坐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为什么要跟踪我?”
“等等,让我说话吧。”那个大块头没有要反击的意思,只是拉开马库斯的手指头,以免自己被掐死。
“是他们派你来的吗?”
对方用生疏的法语抱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马库斯掐得更紧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是神父吧?”
听到对方说出这句话,马库斯稍微松开了手指。
“他们告诉我,有人正在调查人口失踪案件……”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从罩衫领口掏出了皮绳项圈,下面挂着木质十字架,“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传教士。”
马库斯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但还是放了手。对方花了一点儿气力才转身坐好,然后,一手摸着喉咙猛咳嗽,想要恢复顺畅呼吸。
“你是谁?”
“埃米尔神父。”
马库斯伸手,拉他站起来:“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讲话?”
“因为我想先确定他们对你的评语是不是真的。”
马库斯听到这句话,吓了一大跳:“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是神父,换言之,你就是适当人选。”
什么事情的适当人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
“他们看到你在一间废弃教堂举行弥撒……所以,是真的吗?你是神父?”
“对,我是神父。”马库斯回答完之后,让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的村庄名叫奇乌里。那里的战事已经持续了数十年,那是一场大家都佯装不知道的战争。我们经常会出现水源问题,霍乱频传。由于冲突不断,所以医生们不愿到奇乌里看病,而且人道工作者经常遇害,他们被交战分子当成了敌方间谍。所以我才会到拉各斯寻找防治传染病的药品……也就是在这里的时候,听说了你的事,所以我特地来找你。”
马库斯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人发现行踪,也许他最近的防备心太松懈了:“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你什么事,但我没办法帮你,很抱歉。”他立刻转身,准备离开。
“我答应别人一定要办到。”
那男子的语气听得出哀求之意,马库斯却置之不理。
埃米尔神父依然不肯放弃:“我有个神父好友罹患霍乱,他在离世前向我提出了这个请求。他教导我一切,他是我的导师。”
最后一句话让马库斯想到了克莱门特,他立刻停下脚步。
“埃布尔神父在奇乌里宣教长达四十五年……”那个人开始滔滔不绝,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打动了马库斯。
马库斯转过身去。
“他的临终遗言是这么说的:‘不要忘了那些死者的花园。’”
马库斯心头一惊,听到“死者”是复数,更让他觉得不对劲。
“大约在二十年前,村内发生了多起凶案。那时候我还没到奇乌里,我知道他们在森林里发现了尸体。埃布尔神父忘不了当时的情景,能够惩罚凶手,是他一生的愿望。”
马库斯抱持怀疑态度:“过了二十年,太久了,这样子无法查案。所有的线索早就消失不见。搞不好凶手已经死了,要是之后没有其他凶案的话,可能性更大。”
但对方还是不肯放弃:“埃布尔神父甚至写信到梵蒂冈,向他们详述案情,可一直没有接到回复。”
马库斯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写信给梵蒂冈?”
“因为根据埃布尔神父的说法,凶手是名神父。”
这的确让他大惊:“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科尼利厄斯·凡·布伦,是个荷兰人。”
“埃布尔神父也不确定吧?”
“的确,但他认为可能性很大。可能是因为凡·布伦神父突然消失之后,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凶案。”
马库斯心想:失踪案。在这起陈年旧案中,有某个元素逼迫他必须挺身而出。也许是因为凶手是神父,也许是因为梵蒂冈接获消息之后却置之不理。“你的村落在哪里?”
“路途遥远,”埃米尔神父回道,“奇乌里在刚果。”
他们花了将近三周的时间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其中有两个礼拜,他们都窝在距离戈马市三百米的某座小镇。奇乌里周边区域发生浴血战争已经将近一个月,其中一方是反政府武装“全国保卫人民大会”。埃米尔神父向马库斯解释:“他们是支持卢旺达人的图西族,这名称把他们包装得像是革命志士,但其实他们是嗜血的强暴犯。”另一边则是刚果共和国的正规军,渐次夺回了先前被占领的土地。
他们黏在收音机前面长达十八天,等待战火稍歇,让他们能够继续走最后一趟旅程。马库斯甚至还买通了一名直升机驾驶员,让他载他们前往奇乌里。第十九天的午夜,终于传出暂时休战的消息。
现在出现了好几小时的空窗期,他们立刻把握时机。
虽然天色昏黑,但直升机还是关了灯,飞得很低,以免被交战中某一方的炮队射下来。现在还有狂风暴雨,这算是好处,雨声可以掩盖桨叶的噪声,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很危险,因为天空每一次放出的闪电都可能让地面上的人看到他们。
他们飞往目的地的途中,马库斯低头张望,心想不知道那片丛林里会有什么状况,这有点儿算是赌博,因为命案毕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他现在没有办法回头,他已经向埃米尔神父作出承诺,对方似乎觉得一定得要让他看到自己所发现的线索,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握紧大天使米迦勒的圆形垂饰,祈祷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降落在某片泥泞空地上,周边全是植被。
飞行员用生疏的法语在对他们说话,声量已经大过引擎的噪声,他们不太清楚他在讲什么,但大意是他们得加快速度,因为他没办法等太久。
他们跑向灌木丛,钻入一片乱林。自此之后,埃米尔神父一直走在马库斯前面,领先他好几步的距离,马库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正确方向的。天色一片漆黑,强猛的雨滴直接打在他们的头顶,不断痛击这片蓊郁之地的枝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鼓响。就在这个时候,埃米尔神父拨开最后一根树枝,突然出现了由水泥与铁皮组成的村落的中心地带。
映入眼帘的景象,一片混乱。
众人在滂沱大雨中四处奔跑,他们拿着蓝色塑料袋,里面是他们寥寥无几的家产,男人带着自家幼牛准备要一起避难,紧抓母亲大腿的小孩们在哇哇大哭,而她们的背后还有用彩巾背着的婴儿,马库斯注意到这些人其实不知该去哪里是好。
埃米尔神父猜到了他的心事,开始放慢脚步,向他解释:“叛军一直待到昨天才离开,明天早上政府军会进入村落,接管这个地方。但他们并不是解放者,他们会烧毁屋子与存粮,要是敌军回来的话,也无法找到任何资源。而且,他们会杀光所有的人,指控他们通敌,可以对邻近村庄产生杀鸡儆猴的效果。”
马库斯四处张望,侧着头,仿佛听到了什么特殊的声响,果然,在大雨之中传来了激昂的人语与歌声,声源来自一间大木屋,里面流泻出微黄的光晕。
教堂。
“今晚也不是大家都走得了,”埃米尔神父继续说道,“老人与病患会留在这里。”
没办法逃离的人,只能留在这里。马库斯心想,他们只能任由无法想象的恐惧随意宰割。
埃米尔神父抓住他的手臂,摇了他好几下:“你刚才有听到飞行员讲的话吧?他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们得加快脚步。”
他们又到了村庄外头,不过,是降落地点的另外一侧。这次埃米尔神父还多带了两个帮手,他们带了铲子与简单的灯笼。
他们到达了以往可能是河岸之地的某个小山谷,在制高点有几座坟冢。
那是座小型墓园,插了三个十字架。
埃米尔神父开始对帮手们讲类似斯瓦希里语的方言,他们立刻动手挖掘。然后,他把其中一把铲子交给马库斯,他们一起挖掘。
“在我们的语言中,奇乌里代表了阴影,”埃米尔神父说道,“这个村落之所以会有这个名称,都是因为这座小山谷里偶尔出现的那条小河。在春天的时候,河水会在太阳下山后出现,然后,第二天早上又消失不见,就像是阴影一样。”
马库斯猜测这种现象应该与土壤的性质有关。
“二十年前,埃布尔神父要求把这三具尸体葬在这里,而不是村落的公墓,虽然这里在夏天完全长不出任何植物,但他还是把它称为‘死者花园’。”
石灰岩土壤最适合埋尸,它可以避免尸体受到时光的摧残,是天然的防腐剂。
“这三名女孩惨遭杀害的时候,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调查。不过,埃布尔神父知道某天一定会有人过来查案验尸。”
当然,这个时刻已然到来。
第一具尸体已经出现,马库斯放下铲子,走进墓穴。落雨不断滴进洞内,但遗体有塑料纸裹身。马库斯跪在泥地里,用双手撕开保护套,埃米尔神父给了他一个灯笼。
马库斯拿着它往前探照,发现掩埋在石灰岩土壤中的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已经出现了些许木乃伊化现象。所以,即便是在二十年之后,骸骨依然完整,而且能看到上头的衣服碎片,宛若黑色羊皮纸。
“她们分别是十六岁、十八岁以及二十二岁,”埃米尔神父指着那些尸体说道,“这是第一个受害人,年纪最小。”
马库斯实在看不出她的死因。所以他凑前凝视,想要找寻骸骨是否有伤口或是刮擦的痕迹。他看到了令他心惊的线索,但就在这个时候,大雨浇熄了灯笼。
他心想,不可能。他立刻请他们递来另一个灯笼,然后,他看到了,立刻后退着踉跄倒地。
他就这么躺在原地,双手与背部陷在泥地里,一脸惊愕。
埃米尔神父开始解释,也证实了马库斯的直觉无误:“斩首的刀痕很整齐,四肢亦然,只有躯干完整无缺。残块散落在尸身数米之外的地方,女孩被凶手剥了衣服,身上只剩下碎片。”
马库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大雨持续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法静心思考,他以前也看到过那样的尸体。
“恶魔在此。”
在梵蒂冈花园的树林中,隐修院的年轻修女。
他想到了那句话:恶魔在此。监视器拍下的那个背着灰色肩包的男人,这三年来他一直苦寻无果的凶手,原来早在那起梵蒂冈命案的十七年前就曾经出现在奇乌里。
“科尼利厄斯·凡·布伦”,马库斯想起了那名荷兰传教士的名字,此人很可能就是这三起谋杀案的凶手。他询问埃米尔神父:“村子里有没有人认识他?”
“已经事隔多年了,而且这里的人均寿命都很短,”不过,他又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里面有位老太太,其中一名受害者是她的孙女。”
“我必须找她谈一谈。”
埃米尔神父有些为难,他好心提醒马库斯:“直升机怎么办?”
“我愿意承担风险,带我去找她。”
他们来到教堂,率先进去的是埃米尔神父。霍乱病人全部躺在墙边,他们的亲戚早已抛下他们逃走了,现在照顾他们的全是老人家。满是烛光的祭坛,上方的大型木质十字架俯望着里面的每一个人。
老人们正在为小辈们歌唱,温馨又哀伤的歌曲,大家似乎都已经坦然认命了。
埃米尔神父四处找寻那名老人,终于在中殿的后面找到了她。她正在照顾一个高烧不退的小男孩,将湿布放在他额头上降温。埃米尔神父向马库斯挥挥手,示意他过去,两人都蹲在那名老人的身旁。埃米尔神父用当地语言对她说了几句话,她的目光飘向那名陌生人,以清透湛蓝的双眼端详着他。
“她愿意和你聊一聊,”埃米尔神父继续说道,“你想要问她什么?”
“问她是否记得有关凡·布伦的事。”
埃米尔神父帮忙居中翻译。那老人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回答,态度十分坚定。马库斯静静等待,希望能够从她说出的这些话中挖出重要线索。
“她说这神父跟别人不一样,看起来比较和善,实则不然。还有,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她不喜欢。”
那老人又开始说话。
“她说在过去这些年中,她拼命想要忘记那张脸,终于成功了。她要向你道歉,她不愿意继续回想下去。她很确定他就是杀害她孙女的凶手,不过,她现在心情很平和,过不了多久,她们就能在另外一个世界再次相见。”
但这样对马库斯来说是不够的。他继续说道:“请她说一下科尼利厄斯·凡·布伦神父失踪那天的情形。”
埃米尔神父继续翻译。
“她说,某个夜晚,丛林鬼魂把他带入了地狱。”
丛林鬼魂……马库斯期待的是不一样的答案。
埃米尔神父看出他的失望之情:“你必须要知道,这里是迷信与宗教共存的地方。他们是天主教徒,但与过往邪教有关的信念依然深植人心,长久以来都是这样。”
马库斯向那位老人颔首致意,表达感谢,正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她伸手指了指某个东西。起初他完全摸不着头绪,后来他总算明白了,原来是他脖子上戴的那个小东西。
大天使米迦勒,圣赦神父的守护者。
马库斯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握住她的手,将那圆形垂饰放在她粗糙的掌心。然后,他合上她的手,宛若把它当成了小盒子。“愿这位天使能保护你安度今晚。”
老人露出浅笑,开心收下赠礼,两人又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宛若在道别。然后,马库斯终于起身。
他们循原路回去,又登上直升机,飞行员已经再次发动引擎,桨叶在空中发出旋搅的声响。马库斯抓住机门,却又转过头去:埃米尔神父不在身边,早已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所以马库斯也顾不得飞行员的难听叫骂,又回头去找人。
“快过来,你在等什么?”
埃米尔神父摇摇头,不发一语。马库斯懂了,他根本不会像其他村民一样在丛林里找寻避难所,反而会回到教堂,与那些无法逃走的会众一起等死。
“教廷与传教团已经在奇乌里和类似的地方作出了许多重大贡献,”埃米尔神父说道,“不要让杀人魔摧毁这一切。”
马库斯点点头,拥抱埃米尔神父。然后,他上了直升机,几秒钟之后,飞机已经进入灰蒙蒙的雨幕之中。站在地面上的埃米尔神父举手挥别,马库斯也回礼告别,却无法释然,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那个男人的勇气。他告诉自己,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吧。
此夜充满了惊奇。身份未明的魔鬼,被他知道了名字,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但也许还有机会让真相大白。
不过,想要水落石出,马库斯必须回到罗马。
科尼利厄斯·凡·布伦也在其他地方行凶杀人。
马库斯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发现了他的踪迹。印度尼西亚、秘鲁,然后又回到非洲。这个杀人魔运用自己的传教士身份四处游走,完全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无论他到了哪里,一定会留下犯案痕迹。最后,马库斯算出了总数,一共有四十六具女性尸体。
不过,那些案件都发生在奇乌里命案之前。
那个刚果小镇是他的最后一个目的地,然后他就人间蒸发了。根据埃米尔神父翻译村中那位老太太的说法:“某个夜晚,丛林鬼魂把他带入了地狱。”
当然,马库斯不能排除凡·布伦在其他地方继续犯案的可能性,毕竟这些案子都发生在偏远落后的地点,不过,他就是找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反正,在奇乌里事件的十七年之后,凡·布伦再次出手,在梵蒂冈花园留下一具残尸,然后又消失不见。
他为什么会突然现身?杀死修女之后,他这三年又去了哪里?马库斯计算了一下,此人现在大约是六十五岁:他会不会已经在这段时间中身亡?
他突然发现了某条线索,让他一惊,凡·布伦总是仔细选择下手的对象。
她们青春、天真又美丽。
难道在这些年中,他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兴趣?
红衣主教艾里阿加曾经在他面前说出预言:“你会回来的。”当时他说完之后还哈哈大笑。
果然,在某个星期二的下午,五点三十分,马库斯在西斯廷教堂来回走动,混在最后一批访客之中,大家都在赞叹壁画,而他关注的却是警卫的一举一动。
当警卫宣布梵蒂冈博物馆即将关门,众人必须离开的那一刻,马库斯也跟着大家一起出去,趁隙躲入某个边廊,然后又从那里的楼梯走下去,进入松果广场。在过去这几天中,他已经多次造访这里,不过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研究梵蒂冈境内的监视摄影机。
果然被他找出了漏洞,能够让他从容进入花园。
春日夕阳缓缓西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黑。所以他躲在黄杨木树篱之间,静静等待,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克莱门特来到这里的场景:这个区域算是半封锁状态,让他们两人可以在不受干扰的状况下进入花园查案。
是谁一手安排了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然,是艾里阿加。可为什么自此之后再也没有高层伸手帮助马库斯调查修女的死因?
显然有矛盾之处。
艾里阿加其实大可以掩盖一切,不过,他却希望马库斯目睹现场,而且,最重要的是,深入了解这起案件。
夜幕低垂,马库斯离开他的藏身之地,前往植物可以恣意蔓生的那块花园地带。
园丁只会去广达两公顷的那片树林清理枯叶。
到达之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努力回忆当初发现修女尸体的所在地。他发现了三年前梵蒂冈警察以黄色封锁带围起来的那个地方,他提醒自己,邪恶是一种具体的面相,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寻找违常之处。
所以,他必须召唤那天与克莱门特待在此地的记忆。
人类的躯体。
**之身。他当时立刻想到了梵蒂冈博物馆里的典藏品《残躯》,赫拉克勒斯破损的巨型雕像。不过,那名修女受尽了残虐,某人割下了她的头部与四肢,切痕整齐,尸块与碎烂的衣服散落在数米之外的地方。
不,不是“某人”。
是“科尼利厄斯·凡·布伦”。现在,他终于能够讲出在此犯案的凶手之名。
这起谋杀案相当残暴,但犯案手法看得出自有逻辑,经过精心设计。杀人魔知道要怎么在梵蒂冈境内行动自如,他早已勘查过地点与管控流程,避开了安检程序,正如同马库斯自己先前的那些举动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们知道他的长相。”
“这具尸体在这里至少有八到九小时了,”克莱门特继续说道,“今天早上,非常早的时候,监视摄影机录到了一名男子在花园里徘徊。他貌似梵蒂冈员工,但那套制服其实是偷来的。”
“何以见得是他?”
“你自己看吧。”
克莱门特交给他一张印出的截图。里面有个园丁打扮的男子,小顶鸭舌帽的帽檐遮盖了部分面孔。白人,年纪不明,但绝对超过五十岁。他携带了灰色肩包,包底有明显的深色污渍。
“梵蒂冈警方认为包里面放的应该是小斧或是类似的工具。他最近一定拿出来使用过,因为你看到的污渍应该是血。”
“为什么是小斧?”
“因为在这个地方,只能找到这种东西当武器。进来的时候必须接受安检,用金属探测器检查,所以不可能携带任何东西进来。”
“不过,他还是随身带走了小斧,掩盖了行迹,以防梵蒂冈找意大利警方进来查案。”
“其实出去就简单多了,完全没有设任何检查哨。而且只需要混入那一大群朝圣者与观光客里面,就可以成功避人耳目。”
马库斯再次回忆那段对话之后,立刻注意到有个地方不对劲。
凡·布伦在奇乌里犯案之后,收手了十七年,而且消失无踪。马库斯心想,也许他依然在杀人,但只是变得更狡猾了,也学到了要怎么以更巧妙的方式掩饰行踪。
不过,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梵蒂冈里面杀人?
马库斯认为凡·布伦逃避安检的手法害他造成误判,他必须承认:是自己误会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座荒凉的树林之中,开始重新省思凶手的思考角度,类似凡·布伦这样的掠食者,绝对不会甘冒落网的风险。
但他太喜爱杀戮的快感了。
然后出了什么事?
他与克莱门特先前都认定凶手进入了梵蒂冈,随后离开。
但如果他一直待在里面呢?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凶手对于安检系统为什么能够了如指掌。马库斯还是排除了这种假设,因为当初他在办案的时候,已经清查过这个小国之内的平民与神职人员,是否与监视器画面中的男人有共通特征——白人,男性,已经五十多岁。
他心想:鬼魂,能够任意现身又消失的幽灵。
他把手电筒对准树林。杀人魔挑选了完美地点犯案,不会有任何人看到,而且,他挑选的被害人也一样完美。
“她的身份是个秘密,”关于那名年轻修女,当初克莱门特是这么说的,“这是她所属修会的规定之一。”
这些修女出现在公众场所的时候,一定会以面罩盖住自己的脸庞。当她们准备为可怜的同修女孩收尸之际,他曾经看过她们蒙面的模样。
“恶魔在此。”
克莱门特拉开马库斯的时候,一位修女经过他身边,说出了这句话。
“恶魔在此。”
马库斯心想:凶手为什么从她们之中挑人下手?
“修女们偶尔会在这片树林里散步,”克莱门特继续说道,“几乎没有人会过来,所以她们可以在不受到任何干扰的状况下专心祷告。”
所以,凶手挑中她,纯粹是随机犯案,这种假设也很合理。某个女孩决定要断绝俗世还待在梵蒂冈的偏僻树林,人选与地点都配合得正好。不过,至于其他的受害者,却都是经过他特意挑选的,因为,她们青春、天真又美丽。
马库斯想起自己弯腰端详她的情景,苍白的肤色、扁小的**、暴露的器官。被砍断的头,留着极短的金发,蓝色双眸仰望向天。
所以,她也是青春、天真又美丽。可要是她戴着面罩,凶手怎么会知道?
“他认识她。”他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突然之间,所有的拼图碎片都合起来了,在他眼前成了一张完整的图像,宛若卡拉瓦乔的某张古画,就像是圣王路易堂里的那幅作品,也是他第一堂训练课开始的地方。
而他眼前的画面之中,大家都出现了。科尼利厄斯·凡·布伦、在他身旁低语“恶魔在此”的修女、巴蒂斯塔·艾里阿加、大天使米迦勒、奇乌里的老太太,甚至是克莱门特。
“马库斯,要找出违常之处。”这是他的导师耳提面命的一句话,马库斯终于找到了关键。
这次的违常之处是他自己。
克莱门特曾经告诉过他:“树林的另外一头,有间隐修院。”现在,这正是他准备前往的目的地。
过了一会儿,树木越来越稀少,出现了一栋朴素、低矮的灰色建筑物。窗内露出淡黄光晕,似乎是点了蜡烛,此外,还有一群人影在缓慢移动,井然有序。
马库斯走到小门前,敲了一下。没过多久,有人转动门锁,为他开了门。修女的脸庞蒙了黑色面罩,她望向他,立刻退后让他进来,仿佛把他当成她们正在守候的客人。
马库斯走进去,修女们排成一列。他立刻注意到自己果然没猜错,是蜡烛。修女们选择遗世而居,拒绝任何能够带来舒适的科技或是工具。这个时光凝冻的沉静之地,居然位于梵蒂冈的小小领地之内;而这个小国的位置,就在某个类似罗马的混乱大都会的中心地带。
“这些女子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的确令人费解,”克莱门特曾经这么说过,“许多人认为她们应该到外头,在世间行善,而不是把自己关在隐修院里。不过,诚如我祖母所言,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修女靠着祷告拯救了世界多少次。”
现在他知道了,这果然是真的。
没有人告诉马库斯接下来该走向何处。不过,当他一移动脚步,修女们立刻一个接一个让开,为他导引方向,他也顺势走到了某道阶梯的下方。他仰头一望,随后开始拾级而上。
他的脑中满载了各种心绪,如今他已经明白了这一切的道理。
艾里阿加的笑声……“你永远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没办法勉强自己,这是你的天性。”
这位红衣主教早就知道了:马库斯将会继续发现违常之处,邪行的印记,这是他的天赋,也是诅咒。他永远忘不了那具被斩首截肢的修女残尸,凡·布伦的恶行遍布全球,到处都有他散留的尸体,马库斯绝对会再次遇到他所犯下的悬案。而且,这是他的天性,他不可能改弦易辙。“你会回来的。”
果然,他回来了。
他曾经这么问过克莱门特:“我什么时候才会上到最后一课?”
克莱门特当时露出微笑:“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吧。”
其实,那早就是最后一堂课了。难怪三年前艾里阿加希望他来到这座树林,看到那具被分尸的尸体,其实这位红衣主教对于一切都早已知情。
“某个夜晚,丛林鬼魂把他带入了地狱。”
这是埃米尔神父为老太太所翻译出来的话。然后,她指着马库斯脖子上佩戴的圆形垂饰,他将它取下,送给了她。
大天使米迦勒,圣赦神父的保护者。
不过,那位老太太指着它,倒不是因为她想要这个东西。她只是想要告诉他,在凡·布伦从奇乌里消失的那个夜晚,她也看到过那样的圆形垂饰。
黑暗猎人——丛林鬼魂——早就已经掌握了凡·布伦的行踪,他们抓到他,把他带走了。
马库斯到达梯顶,发现走廊左侧最里面有一个小房间,露出些许微光。他缓步走过去,看到了一排光亮的铁柱。
这是囚室的大门。
他终于知道科尼利厄斯·凡·布伦自奇乌里消失的那十七年间,为什么再也没有出手犯案。
那老人身穿破旧的黑色毛衣,坐在深色木椅上面,背脊佝偻。有张贴墙摆放的行军床,还有一个书柜。现在,凡·布伦正在看书。
马库斯心想:他一直在这里,而邪魔从来没有离开过梵蒂冈。
“恶魔在此。”
当初他离开树林的时候,修女曾对他说了这句话。要是那时候他能仔细想想就好了。她想要偷偷透露消息给他,也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同修遭遇这种苦难,决定违背沉默一世的誓言。
“恶魔在此。”
某一天,凡·布伦意外看到看管他的某名修女的脸庞,青春、天真又美丽。所以他想办法逃出去,趁她一个人在树林里的时候攻击她。不过,他逃脱不久之后就被抓回去了。马库斯看到房间角落的灰色肩包,底部的干涸血迹依然清晰可见。
那老人的目光从书本飘移到他身上,消瘦的脸庞上长着稀疏杂乱的花白胡须。他看人的模样十分和善,但马库斯不会就此上当。
“他们告诉我,你会过来这里。”
这些话吓到了马库斯,其实这也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老神父对他微笑,他只剩下稀疏的黄板牙。“不要害怕,这只是在训练过程中的全新课程而已。”
马库斯轻蔑地问道:“所以你是我的新课程?”
“不,”老人回道,“我是你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