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喜欢狗?因为它们懂得原谅。
它们心胸宽广,甚至愿意揽下别人的过错。
季兰在我脚边撒着娇,不时抬起头蹭着我的手掌。它眼中只有一句话:主人,你原谅我了吗?你再也不会把我送去那个地方了吧?
当然了,我不会再把你送走了,再也不会……
如果人类也如此宽容该多好!只要不把无心之失当作蓄意犯罪,人人都能冰释前嫌!
如果真的能做到那一点,我们也就不是人类了。万物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都有自己命中注定的磨难。“计数器”冰冷理智,库阿里库阿消极冷漠,任什族残酷无情。如何才能衡量孰优孰劣?
刻进天性的烙印,是无法通过进化、教育和习惯改变的……
我靠在老旧发脆的篱笆上,望着隔壁的别墅。才九点不到,那里已经陆陆续续有工人来了。房子旁似乎还要盖一栋巨型建筑。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带机库的直升机停机坪。工程进度很快,而且非常安静,像在梦里一般悄无声息。显然,他们用了隔音板,那是半年前他们用“印第安纳-7”运输机运来的,是个金贵玩意儿。他们的确很贴心,可惜爷爷并没因此睡得更香。
我好奇的是,这些暴发户是不是还要在郊区别墅旁建个星际游艇发射场?
或许他们很快就会这么干。
就算我再也不能当宇航员了,也还能在家欣赏飞船发射,在梦中被飞船撕裂空气的呼哨声惊醒。
当然,前提是几周的审判过后,我家的地址不会变成舒适的西伯利亚疗养院……
隔壁别墅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小男孩儿像子弹一样飞出来。他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皱巴巴的T恤,生怕赶不上什么事儿似的。看见我仍站在原地,阿廖什卡放慢了脚步,但还是直冲着我跑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兜圈子。
“你好。”我先跟他打了招呼。季兰看了看我,没有冲阿廖什卡狂吠。
“您好……”男孩儿害羞地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他们搜查了您的家。整整两天!”
“嗯哼。”我点点头。
阿廖什卡迟疑了一下,显然不知该先问什么好,但好奇心还是压倒了一切,“您都去哪儿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我说,“非常非常远。”
“去卫城了吗?”阿廖什卡的眼睛亮了起来。自然,他对一切太空新闻都了如指掌。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强大种族的大会,即使没人知道开会的原因。
“比那还要远。”我简短地答道。
“从地球上看得见吗?”
从地球上当然能看到银心,但我不打算让孩子心烦意乱。
“看不见。”
他仍站在我身边,用没系好鞋带的运动鞋头蹭着地面。我耐心地等着他继续往下问。
“彼得……你这次没给我带石头当礼物吗?”
如果他只说“有没有带石头回来?”,我会摇头。但既然他问的是礼物……我弯下腰,从鞋底抠下一粒碎石子。它灰扑扑的,跟其他石头没有丝毫区别。
“拿着吧。”
小男孩儿疑虑地接过石头,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然后望向我,眼中透出怀疑。他一定没料到自己的偶像会如此嘲讽他……但他本来就不该把我视为偶像!
“这也是一个星球的一小部分,阿廖什卡,”我说,“是一颗星球的碎片,这个星球上生活着人类。”
他沉默了。
“这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星球,孩子,”我耐心地对他说,“没有任何独特之处。它有很多水,但也有很多沙漠。云朵随心所欲地飘浮,雨点儿总是在不凑巧的时候落下来。灰尘遍地,森林萎缩……”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嘴唇虽然微微颤抖,但没有哭,而是挤出了一个怯怯的微笑。
“这颗星球平平无奇,”我再次强调,“但我们没有第二颗了,不是吗?”
孩子点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忽然压低声音,阿廖什卡向我靠近了一步,“我们不需要爱所有人,但更不应该恨所有人。”
“我明白。”阿廖什卡举起手中的石子,仿佛举起一颗阿塔西星的高净度托帕石,或者是哈尔杜伊娜12号星的透明闪锌矿石。
“这是你收藏中最重要的一颗石子,”我说,“最最重要的一颗。”
“我知道。”男孩点点头。他再次看向我的眼睛,“彼得·达尼洛维奇,您觉得,我能考上飞行学校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那您能给我写推荐信吗?唔……当然是等我长大以后。”
“难道我的推荐信能帮上忙?”
阿廖什卡显然大吃一惊。
“那当然了!”
“那我可以给你写。”
他点点头,接着问:
“我能走了吗?”
我差点儿没憋住笑。
“去吧。”
望着孩子急匆匆远去的身影,我思索着是否真的要兑现自己的诺言。我的推荐信帮不了任何人,尤其是在航空领域,可能还会适得其反。
但有人把我当成英雄,总归还是件挺愉快的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我接起电话:
“您好。”
“彼得,是你吗?”那头响起达尼洛夫的声音。
嚯,他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我还以为这位前联邦安全局雇员还得再被审问上一个月。
“不然还能是谁?”
“你没在睡觉?”
“没有。”
“十五分钟后我派车来接你。你收拾收拾。现在星城这边在给你做制服呢,你一会儿过来试试。”
我听得云里雾里。
“银河委员会的礼宾舰队快到达地球了!”达尼洛夫兴奋地大喊,“有五个托勒普护航呢!”
“所以呢?”我觉得五脏六腑一片冰凉。
“你难道没看电视?”达尼洛夫尖叫起来。
“没有。”我看着钻进屋里的阿廖什卡答道。
“他们是来欢迎地球加入强大种族的,为此要举行一场庆典!”达尼洛夫的声音差点儿穿透天花板,但又立马压低了嗓门,“你……你完全不知道?”
我摇摇头,仿佛手里拿着的是视频电话,而不是廉价的手机。
“银河委员会代表说他想和彼得·达尼洛维奇·赫鲁莫夫就具体流程进行谈判,”达尼洛夫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郑重其事,“联合国大会将召开会议……任命你为人类全权代表。”
有那么一分钟,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仿佛在试探谁的神经更坚韧。
“彼得,你还有一刻钟就要去开会了!”达尼洛夫忍不住先开了口。
“半小时。”我说。
“什么?”达尼洛夫又惊叫起来。
“我还要遛狗,萨沙,”我对他解释,“明白吗?”
他的声音一下低到了谷底,“我明白……”
“那就好,”我合上手机,对狗说,“对吧,季兰?”
季兰短促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反正他们会等着我的。”我下定决心,还是带着季兰走上了平时的路线。我们沿着篱笆,绕过紫菀凋零的花圃,经过村里最高的那棵树,“反正他们会等着的,不是吗?”
季兰当然不会回答。但显然,它同意我的观点。
季兰在大树旁急匆匆地抬起后腿时,我忽然笑出了声。
方圆几百公里内,没有一只狗能胜过季兰。可它还是要郑重其事地标记自己的领地。
或许,人类迈入强大种族之列的庆典仪式和季兰的这个行为没什么不同。
爷爷会喜欢这个联想的。尽管它是个伪联想,但我相信他会喜欢。
1997年1月至9月,于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