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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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福在挨打以后,脑子曾经又闪出了那个念头,就是西京城待不成了,这不是他能待下去的地方。在塔云山,他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侮辱,每每都是别人打架,请他出面调解。只要他出面,也基本没有圆不了的场,和不了的事。没想到,如今自己竟然被人一顿乱踢乱揍,连**都能被人踢出血来。可以说是羞愤交加,用塔云山的俗话说,真是把人生的臊子倒尽了。可在**躺了七八天,身体渐渐恢复,事情也得到比较圆满的处理后,他又放弃了回去的念头。在城里毕竟能挣下钱,两个孩子的学业大计,绝对不能因自己的波折而折腰。他觉得这样回去,不说乡亲们怎么看,连儿子罗甲成都会小瞧自己三分的,尽管他也盼着自己回去。但必须撑着,必须做完西京梦,这是他精神深处尚无法撼动的志向和情结。

出院第二天,罗天福就把摊子撑了出去,当千层饼和烧饼一个个换成现金时,罗天福还在疼痛的腰身,就慢慢直了起来。

三耽误两耽误,几乎又是一切都从头开始。慢慢培养顾客,慢慢扩大影响。饭店的生意又回升到一天要一百个的水平了,并且甲秀又找了一家,答应一天先拿二十个试试。一试,生意也固定了下来,没几天就让增加到三十,有时甚至四十、五十个,罗天福觉得一切又都有了头绪。

这次出院后,东方雨老人似乎特别关注起罗天福来了,有机会就要跟罗天福拉几句家常。在罗天福看来,东方雨老人就像他读的古书里的圣贤,特别令人敬重,当然,一直也让人觉得特别神秘,最近交流多了,也觉得老人十分朴素和蔼可亲。老人很怪,甚至坐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打饼的动作,并一点点记录着各种用料的斤两。开始淑惠还有些担心,怕老人算出细账,把自己的一点利润全暴露了,小心工商税务部门将来算总账。罗天福笑笑说,这老汉哪像是那种小人,就是算总账也不怕,咱们这点蝇头小利惹不了乱子。

就在罗天福觉得生意刚有些起色时,“文明卫生活动月”又开始了,罗天福听说这是每年三月都要进行的活动。城市在这个月要进行彻头彻尾的文明卫生大检查,根治“脏乱差”。先是贺冬梅来文庙村动员,然后就是村上干部深入到旮旮旯旯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具体整改措施和时间表。西门家院子就有多达五条在整改之列。首先是整个出租房年久失修,尽管去年腊月,西门锁还用涂料刷了一遍,但墙体裂缝、电线老化等问题没有得到很好解决。二是乱堆乱放,整个院子缺乏合理布局。有农民工甚至把三轮车都放到了大门口。三是卫生极差,异味刺鼻。那天来检查时,有两个四川修鞋的,刚巧把一堆臭鞋拿到阳光下暴晒,臭脚味与尿臊味加在一起,当下就让村领导把西门锁臭骂一顿。四是打牌的事。村支书批评说打得太大,动辄“一锅”一两万,已超出娱乐范围,有聚众赌博嫌疑。郑阳娇再三辩解,说只是带了点“小水”,支书说:“谁还不知道你那‘小水’是多大的‘水’,这是三月,你们眼得放亮些,平常我们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风头上,别给自己惹麻烦就行,我们也想和谐,不愿看到谁被关进笼笼里。”第五点是专门对罗天福讲的,打饼摊子不能支在大门口,一则影响交通,二则影响整洁,三则招惹蚊蝇,必须整改。

罗天福一接到通知,心里就凉完了,刚有点眉眼,又弄不成了。正不知咋好呢,旺夫嫂就来串门了。

旺夫嫂哈哈一笑说:“又吓着了吧?放心,不是你一个摊子出不去,整个文庙村的几百个摊子都是‘脏乱差’,都在整顿之列,谁也不敢让这成千上万人突然吃不上饭。注意,给人家村上领导一个脸就行了,头三天一定要按人家说的办,也显得人家说话有威信,第四天就可以观风向,先试探着摆出去,有人来了,立即拖回来。到大检查那天,提前村上会来放风的,那一天你们就美美睡个懒觉,检查一完,就万事大吉,该咋摆还咋摆,该咋放还咋放,这就是城中村的特色,你待一两年啥气眼就都摸着了。好好休息几天吧,等于是城里干部休公休假哩。”

这一说,罗天福和淑惠才放下心来。不过,旺夫嫂也不是白来说,她看罗家不打饼了,想把儿子寄到这里睡两个晚上,说破锣最近老失眠,想让他好好补补觉。晚上,她把儿子刚送下来,没说几句话,就急头巴脑地上楼去了,几分钟后,楼板就咯吱咯吱响了起来,虽然换了床,可那种声音好像比过去更沉重,更排山倒海般地不可抑制了。孩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问楼上咋了?淑惠急忙打马虎说,可能是你爸你妈收拾房子哩吧。罗天福赶忙给孩子讲故事,很快就把孩子哄睡着了。楼上有节奏的声音也更响了。罗天福笑了。

罗天福:“这两个贼劲好大呀!”

淑惠说:“人家都年轻么。”

罗天福:“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

淑惠说:“你没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

罗天福长叹一口气地:“唉,咱毕了!”

“你是压力太大、太累了。”淑惠说着,就心疼地给罗天福捶起腰来。

楼上安静了十几二十分钟后,又一轮战斗就再次打响了。

半夜的时候,罗天福醒来,楼板竟然还在咯吱咯吱响,淑惠也半醒半睡状态,罗天福就开玩笑说:“这下破锣的失眠恐怕就治好了。”

淑惠:“你轻声些,这会儿更深夜静的,小心人家听见。”

“我连身都没敢使劲儿翻哩。”

“娃来了,那么小的房,也憋上个把月了。”

“好,好好释放释放,今晚月亮也美得很,两个有劲就尽管使。”

淑惠就笑了,说:“你呀!吃酸葡萄了。”

“嘿嘿,咱快睡。”

罗天福实在被那种于夜阑时分突显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折磨得不行,就起身弄了两疙瘩卫生纸,把耳朵眼塞实了。

借整顿,郑阳娇几乎把治理农民工在院子乱尿的问题发挥到了极致。这几天,西门锁一个乡下亲戚去世,奔丧去了。牌摊子也暂时散了,郑阳娇有的是闲时间治理整顿。她先是真的安了电线,差一点把破锣的儿子打了。那孩子放学回来,尿憋不住,再差一米远,就尿到电线明火上了。在东方雨老人的严厉苛责下,郑阳娇才把插头拔了。为了杀一儆百,她甚至晚上亲自在房里窗缝中蹲守,那一晚,端直就抓了个现形。那个农民工,其实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帮人刷油漆的,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的,从二楼下来,冻得直打战,见四处没人,就懒得往后院厕所跑,掏出来刚尿到一半,郑阳娇就拿着手电跑了出来,她边跑边喊金锁,金锁睡得根本叫不醒,她见是一个瘦弱的孩子,胆子也就特别地大了起来,独自一人跑上前,飞起一脚,踢在孩子下腹部,“我叫你乱尿,我叫你乱尿!”孩子当下就窝在了地上。她像是抓到了什么要犯似的,立即大喊大叫起来,院里几百号人,都被惊醒了,她要求都站出来,开现场会。大家只好都披着衣服站了出来。她乱骂乱叫一通后,当场宣布,这个孩子必须立即走人,她这个院子绝对不能容忍这样不文明的人租住。尤其是在“文明月”里,发生这样的不文明事件,必须“严打”。这个孩子天亮时,果然就背着铺盖卷走了。罗天福看着可怜,还让淑惠给娃拿了几个前几天没卖完的千层饼。

果然也照旺夫嫂说的,第四天的时候,罗天福到村里到处走着看了一下,几乎家家都把摊子摆出来了。他就赶紧跑回家,催着淑惠也把摊子弄到了大门口。不过总是提心吊胆的,一见村上有管事的来,就推起火炉子跑,有一回,把淑惠一只手烫起了鸡蛋大个泡。好在始终也没人真抓,不过生意三折腾两折腾的,也就折腾得暂时红火不起来了。淑惠有些着急,星期五下午,甲秀来,她就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甲秀见母亲手上的泡还没消完,就帮着用烧红的针往破挑,挑着挑着,眼泪就下来了。

甲秀最近也联系了几个家教,可时间总是冲突,只能顾住一两家,并且大量时间都耽误在了路上。车越来越堵,连公交车都越来越慢,稍远的人家几乎不能去。给金锁做家教也指望不上,说好的时间,差不多没有遵守过,而且金锁花痴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跟前没有人,她都不敢跟他久坐,每每弄得很难堪,几乎没法教。虽然郑阳娇也不停地催她来,可她心里明白,靠挣这个钱,实在是不靠谱,也没啥意思。在她感觉,真的不如拾垃圾。拾垃圾既不影响学习,也不用跑远路,仅校园内,只要勤快点,一月净收入都能达到一两千元。唯一让她纠结的就是弟弟。弟弟甲成已经多次警告自己,绝不能再拾垃圾,如果拾,他就要离开这个学校。弟弟太要强,太好面子,他说的事,也许真的就能干出来。可爹娘已经累成这样,经过这么艰苦的努力,也只能是如此,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能帮爹娘一把,心里就不得安宁。

晚上,她在帮着爹娘给饭店打千层饼时,两位老人稍探头出去听了一会儿戏,她去公用水池子摆了一下抹布,一锅饼就烙煳了,成本是两个晚上的全部利润。爹不停地埋怨自己,说以后打饼时再不听戏了,娘也觉得是犯了很大错误似的,唉声叹气半天说不出话。甲秀的眼泪就又在眼眶打起了转转。她背过身,把眼泪一擦,就回学校了。

这天晚上,她又开始了她的拾荒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