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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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甲成被朱豆豆丢失的那一万元,整得吃不好,睡不好,白天上课神情恍惚,晚上休息整夜失眠。公安处查了好几天,也没个眉眼,反倒抖出很多新情况,这个丢了手机,那个丢了电脑,还有丢了几百元、几千元的,总之,好像学生公寓丢失东西已不是一次两次,大家觉得里面有惯偷。所有人都希望好好查查,得到一次彻底治理。

罗甲成更是希望通过彻查,水落石出,还自己一个清白。其实也从来没人说钱就是他偷了,但一切迹象都表明,有人怀疑他,并且不是一个两个。

就在朱豆豆丢钱的第三天晚上,高雅艺术进校园活动,迎来了根据昆曲移植改编的秦腔《十五贯》,罗甲成本来对传统戏曲没有什么兴趣,对父亲所喜欢的秦腔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但那天心情特别慌乱,学习、读书都进不去,他就去了剧场。这个故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戏写的是一个叫娄阿鼠的窃贼,游手好闲,赌博为生,一天夜半在赌场输光输尽时,出门见肉铺老板尤葫芦醉卧在床,身下压着十五贯铜钱,遂起谋财害命之心,继而杀人越货,绝尘而去。随后,尤葫芦的养女苏戌娟和一陌路相逢的公子熊友兰,被昏官错判入狱,而真凶娄阿鼠却逍遥法外。再后来,又遇见善于调查研究的清官况钟,深入研判案情,甚至直接化装为算命先生,与狡黠的娄阿鼠几番周旋较量,最终让真凶归案,冤案也得到平反,天理昭彰,是一个典型的大团圆结局的戏剧故事。开始罗甲成还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就越看越不是滋味。原因都来自娄阿鼠这个角色,自案情发生后,娄阿鼠始终心怀鬼胎地四处打探,疑神疑鬼,惶惶不能终日,做出了一连串滑稽动作,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可气的是,朱豆豆和孟续子就坐在罗甲成的前两排,孟续子甚至大声跟朱豆豆交流说:“哎,朱兄的一万元该不是阿鼠兄顺手牵羊了吧?”惹得身边几个人叽叽呵呵地笑了半天。有人笑时,还回头看了一下,罗甲成感到分明是在看自己,他的耳朵和脸颊就像导电一样,迅速发烫了。后面再一看到娄阿鼠的可笑表演,他就感到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那个小丑表演还特别卖力,技巧又异常高妙,几乎是一个动作一次掌声,后来几乎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鼻子耸动,耳朵颤抖,都要惊起一次炸堂呼号。甲成的心脏都快要爆裂了。他恨这个演员,由于他的精彩表演,而使一个窃贼形象可能在这所学校,深入人心,久说不衰,继而会让人自然联系到朱豆豆的一万元事件。同时,他也突然同情起娄阿鼠来,一个社会底层游民,无权无势,无家无业,混迹底层赌场,本金血亏,一贫如洗,于饥寒交迫中,盗窃杀人,由此提心吊胆、猪狗不如地活着,最终还是被绳之以法,削头如泥。尤其是小丑演员的肆意夸张,把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命运,竟然如此喜剧化地曝之于众。悲哉,痛哉,惜哉,哀哉!罗甲成终于在全剧未散,娄阿鼠未被收入牢中时,抽身退出了。

这天晚上,他也没见到童薇薇。他最近特别想跟童薇薇聊聊,可童薇薇最近好像有点故意远离他,这让他的精神世界更是雪上加霜。他艰难地挺着,他感到自己完全是在一个人的世界中生存着。有点像《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公鲁滨孙·克鲁索。鲁滨孙虽然孤独,但没有人际间的博弈厮杀,而自己正是在孤独无援中,还要经受人与人之间的挤压鄙视。他觉得真的没有诉说对象。无论姐姐,还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无法去给他们诉说自己的心灵刺痛。他觉得他们正感觉良好地生活在龌龊之中,给他们诉说只能带来更大的伤痛。

他特别希望查清那一万元的去向,可就在公安处正破案的当口,朱豆豆突然要求别查了,不是他把钱找到了,而是他已完全不在意那点“小钱”,他的富爸爸,又很快给他的银行卡里打来了三万元。这事如此不了了之,让罗甲成几乎有些愤怒。他做了一件十分愚蠢的事,甚至专门跑到公安处,问那个中年公安,问他们为什么不查了,当时,那个年轻公安也在场。他问完,那两个人都怪怪地看着他。

中年公安问他:“你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罗甲成:“没有。”

年轻公安更是满脸狐疑地:“那你来说这是什么意思?”

罗甲成没好气地:“因为你们曾经怀疑我。”

中年公安:“我们什么时候怀疑你了?”

罗甲成说:“你们……没怀疑为什么叫我来?”

年轻公安:“每个公民都有责任和义务配合我们依法办案。”

罗甲成:“问题是为什么只叫我?”

年轻公安:“我们叫别人需要请示您吗?”

年轻公安还故意用了个“您”。

罗甲成被呛得没话说了。

中年公安:“你叫罗什么来着?噢,对了,罗甲成。罗甲成同学,别太敏感,我们没有怀疑你。至于失窃人不让查的事,那是他个人意见。这是刑事案,我们该查还得查。你要有线索了,还欢迎你给我们提供。”

罗甲成从公安处出来后,立即就后悔了,这很是有些像那天看的那出《十五贯》的情节,作案后,娄阿鼠也曾几次到公众场合和衙门,打听动静,并十分心虚地说了些希望早日破案,让他的朋友尤葫芦能够含笑九泉之类的话。他觉得自己傻帽透了,在那些谁在他们眼中都可能是罪犯的公安眼中,自己的这番表白,无异于娄阿鼠们的浅薄表演,他一想到自己的形象,在这两个人心中,可能比那个穷困潦倒的娄阿鼠还滑稽可笑时,脊背上的冷汗就直往出冒。脊背幸好是有几层衣服遮掩着,要不然,兴许这阵儿,那两个公安正从窗口窥视着这个脊背的异常呢。

这天晚上,他又早早回到宿舍,他想,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将自己希望把案子一查到底的自信要求,明确发布给这几个他感到是全然不怀好意的同窗。

他回宿舍时,到门口故意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好像是沈宁宁正在念着什么文章,他就走进去了。

沈宁宁:“你看噢,这篇寓言把你们老孟家才砸了个美呢。呵呵。‘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算了,我还是直接念译文吧。意思是说,儒生表面读《诗》《书》,而暗地里却做着盗墓的勾当。大儒问:‘太阳快出来了,事情做得怎么样了?’小儒回答说:‘衣裙还没脱下,发现口中含有宝珠。’精彩的在这个地方噢,小儒马上想起了《诗》中的几句话,说:‘青青的麦苗,长在山坡上,生前不施舍,死了还含的什么珠子?’大儒立即说:‘揪住他的鬓发,按住他的胡须,再用锤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分开他的两颊,注意,千万不要损坏了他口中的珠子。’”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孟续子:“沈兄这是一石两鸟呀,既砸了咱们儒家的牌子,也骂了朱兄这样的为富不仁者,你说你们都死了,嘴里还含的什么宝珠呢?”

又是一阵笑闹。那种和谐融洽,真的让罗甲成心生嫉妒。

他们议论的又是什么穷富与偷盗之类的话题。罗甲成现在一听到这些字眼,就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和过敏。更令他感到可憎的是,他一回来,这种宽松活跃的嬉笑怒骂气氛,立即就滞涩凝重、敛声闭气了。这其中的意味,更是让他感到这些人心怀叵测。

他也打开了电脑,装作是回来查资料的。本来他是想介入他们的谈话,借机也好跟朱豆豆说说,让他别放弃查小偷的事,在他看来,查清这事本身,比朱豆豆丢钱丢物更重要。可半天找不到说话的契机,也就只好继续在网上胡乱浏览着。

还是孟续子憋不住先开口了。

“哎,罗兄,咋最近改变作息时间了?”

罗甲成说:“查个资料。”

孟续子说:“噢。我就说么,罗兄从来都是‘鬼子进村’式的活动规律么,怎么最近老提前回来。哎,您也悠着点,别学得太好,让我们同窗弟兄都显得寒碜。”

罗甲成也跟着谦虚了几句说:“哪里呀,你们英语口语都比我好,我还得向你们学哩。”

“罗兄客气了吧,谁不知你背的单词量,连本科毕业生也赶不上。”

罗甲成:“过奖过奖。”

孟续子的这几句话,罗甲成还是感到很受用的。

罗甲成也学着孟续子的口吻说:“哎,孟兄,你今天在哲学课上说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的比较》,是哪个出版社出的,我咋在图书馆没找见?”他也是想无话找话说说。

孟续子:“人大出的,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罗甲成:“噢。”

沈宁宁接上话了:“咋,甲成对传统文化也感兴趣了?”

罗甲成:“噢不,听续子讲得很精彩,想看看。”

孟续子:“我也只是看过其中一节,寒假回去见我爸在读,就随手翻了翻。罗兄要想看了,实在找不见,我就让我爸寄来。”

罗甲成:“哎不不不,需要了再说。”

朱豆豆始终没插话。终于,罗甲成忍不住了,把话直接引了进去。

罗甲成:“哎,豆豆,你那钱的事查得有眉目了吗?”

宿舍空气似乎一下凝重了起来。

孟续子从眼镜上方向朱豆豆和沈宁宁都看了看。沈宁宁也看了看朱豆豆。

朱豆豆似乎很平静地说:“没。”

罗甲成说:“听说你不让查了?我觉得不好,为什么不查?那么多钱,怎么能白丢了呢?再说,咱们住在同一宿舍,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让我们也都有些难为情不是?”

朱豆豆冷冷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有啥难为情的嘛。”

罗甲成觉得这话更是不好消受。他说:“问题是这事搅得清者不能清,浊者也不能浊,我觉得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不查了。”

朱豆豆有些不太愿意搭理地:“那是我的权利和自由。”

孟续子看势头不对,就急忙插话说:“哎,朱兄,不是我替甲成兄辩解噢。”

罗甲成:“怎么是替我辩解?”

“噢,我是说,这事朱兄确实大气,但这种大气也纵容包庇了犯罪者,更是有可能使罗兄这样的清流变浊,平添许多扰攘不是?”

朱豆豆不耐烦地:“关你们屁事。”

朱豆豆的不耐烦,弄得大家都很是尴尬无趣。

沉默了许久,罗甲成起身出门了,在走出宿舍门的一刹那间,他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想得好好的一些欲洗清自己的话,怎么说成了这样,真是有越抹越黑的感觉。他对自己是越发地不满意了,他后悔不该去找公安,更不该回宿舍找朱豆豆他们澄清他认为必须澄清的真理。他觉得自己活得糟糕透了。

他在学校操场走着,他想起了童薇薇。他觉得所有人都不可能给自己说明事实真相,唯有童薇薇可能会如实告诉他,那一万元丢失后,大家所怀疑的对象到底是谁。不搞清这个,他的学业几乎难以为继了。他一看表,有点晚,明天,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约童薇薇说一次话。

第二天早上上课时,他就给薇薇递了一个条子,说有事想找她聊聊。本来有手机了,发一个短信是最好的。可自己买手机的日子,刚好是朱豆豆丢钱的日子,因此,手机也就一直没敢拿出来用。早上下最后一堂课时,薇薇走到跟前问他现在能说不?罗甲成磨蹭了一会儿说,你能多给点时间吗?童薇薇就说今天不行,改在明天,问他行不?他说行。童薇薇说我约你,然后就离开了。

罗甲成就急切地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第二天早上罗甲成几次碰见童薇薇,她却并没提起此事,直到傍晚时分,她才主动过来说:“现在可以,你有时间吗?”罗甲成说有。两人就很自然地散着步走出了教室。开始说了些班务方面的事,后来是童薇薇问起,罗甲成才慢慢转入正题。

童薇薇:“到底有什么事,还这么神秘的?”

罗甲成说:“其实也没啥,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感到不愉快,想找你说说,你是班长么。”

“呵呵,咋了?说。”

罗甲成到底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罗甲成绕着弯子说:“我看你最近也挺忙的,下课都很难见到。图书馆也不见去了。”

“噢,贵州来亲戚了,我爸让我多陪陪。”

“哦,难怪呢。”

“有什么事你说呀!”

罗甲成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看待朱豆豆丢钱的事?”

童薇薇一愣:“朱豆豆不是已经不让查了吗?”

“问题是凭什么不查?让人人自危,然后不了了之,这对很多人是不公平的。”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

罗甲成一怔:“你怎么也是这话?”

“怎么,不对吗?”

“问题是这样处理,清者不能清,浊者未必浊啊!”

“你觉得怎么处理才好呢?”

“彻底查处,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据说几年前,学校查出过一桩盗窃案,仅偷了八百块钱,那个被查出来的同学当晚自杀了。他是一个特困生。”

罗甲成半天没有说话。

童薇薇说:“朱豆豆死活不让再查,可能与他听说了这个案例有关。”

罗甲成说:“问题是一些人无端怀疑别人,这可是比真拿了人家的钱被查出来更难受的事呀!”

“出了事,有人胡乱猜测,总是难免的。我还是那句话,清者自清。活着太在意别人的看法,那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你怕人怀疑吗?”

没想到童薇薇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这个问题。

罗甲成结结巴巴地:“我……我不怕。但……但无端遭人怀疑……也太可悲了。”

童薇薇更直接地:“你是觉得有人怀疑你吗?”

罗甲成被直击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罗甲成:“不知道,也许吧。”

其实罗甲成也是希望她把这话说出来,也好让他试探出外界的水深水浅。

童薇薇哈哈一笑说:“你呀!就别自找烦恼了。在这个问题上,我真的只相信那四个字:清者自清。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别人。起码我还没有听到有人怀疑你罗甲成。即使有人怀疑,我童薇薇也绝不相信。”

罗甲成感动得有点想哭。他感到薇薇在说这句话时是真诚的。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壅塞的内心,几乎是顿然间疏朗畅通了。他相信,这也应该是童薇薇对自己人品的基本估价,他觉得这是自己走进这所大学七个多月来,最重要的一次收获。童薇薇见他眉开眼笑了,就说晚上还要陪亲戚逛夜市,就走了。

罗甲成有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就一人跑到湖边坐了下来。

春寒料峭,夜晚湖边尚无更多人来往,这种静谧,正好能让他静静地享受童薇薇刚才给他带来的那顿精神大餐。

突然,他又恍惚看见了那个在垃圾桶里翻捡着的身影,那么熟悉,那么刺眼,是她,就是她,他的头又嗡地炸了。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拨出了买到手机后的第一个电话。

“爹,我希望你能立即来学校,看看你的宝贝女儿都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