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方雨老人把甲成叫走后,罗家就升起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罗天福觉得自己已经把浑身的招数使尽了,喝酒,撒野,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最后疯狂。如果这一招再不奏效,那就真的只好任他去了。谁知这时出现了救命的活菩萨--东方雨老人。此前,他也曾想到过,请老人把娃劝一劝,但老不好开口,总以为自己能把娃扳转来,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罗甲成已经变成不是他能驾驭得了的烈马了。他觉得人老几辈子,甚至几百年、几千年的那些基本活法和真理,在罗甲成那里已经变得一钱不值了。靠双手刨食吃饭的生存方式,在他那里已经是很丢人的事情了。他去挖煤,不是因为他尊重这样的劳动,而是因为挖煤在不能见到天日的地下。他是赌气,他是破罐子破摔,他是在逃避他所厌弃的现实。罗天福一生只坚守着一个信念: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反正饭得一口口吃,事得一点点做。无论吃什么饭,做多大的事,都得是自己凭双手刨来的、挣来的,而不是从别人碗里抢来的,空中挖抓来的,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来的。但罗甲成已经模糊了这些基本概念,只想一夜改变自己,至于用什么方法,已经不愿意去更多追究和思考了。这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不能驾驭自己亲生儿子的根本所在。东方雨老人在这个时候出现,有些像神话里突然降临的那些圣贤、智者,在他心目中,这个老人也的确就跟那棵唐槐一样,是沾着些仙气的人,并且也就在夜半三更,敲响了他百结不解的柴门。他暴饮下去的酒精,是十几分钟后开始发作的,那里泡着中药,好在已经被反复浸泡过而使酒劲挥发殆尽。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内心烧灼得不能自已。女儿用凉水不停地擦拭他的胸腔、脖颈、脸庞,直到几个小时后,才渐渐恢复平静。他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醒来,却是突然被自己的噩梦惊醒的。他突然坐起来说:“甲成呢?甲成呢?”淑惠说,甲成还在老汉家里没出来。昨晚把罗天福伺候躺下后,淑惠不放心,已经让甲秀搀着,去老汉房前屋后,转了好几个来回了。说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是都睡着了。一早,甲秀又去看,老人在打拳,老人悄悄说:“睡得很香呢。”一家人才安生下来了。
罗家的两个摊子,自甲成出走后,就停下了。几个人一边帮忙找人,一边也合计着准备散伙了,只是人没找见,都不好在人家危难中离开而已。直到那天罗天福说在矿上把人找到了,才又陆续把摊子支出去。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连罗天福这个一家之主,还都不知下一步该咋弄呢,更别说其余人了。据说,那两个远房亲戚,都在联系下一步的去路了。天寿媳妇说,连招弟把她那些小东小西的,都打进包里了,把偷偷塞在墙缝里的几卷钱,也都用铁丝钩了出来,塞在贴身口袋了,是一副随时都能离开的架势。一切都要取决于罗甲成的态度,罗甲成要再学了,就继续,罗甲成要翻翘了,也就只好树倒猢狲散了。不过,罗天福心中的那个梦想,始终还没有完全破灭,他还在等待,他不相信,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嘴上恶狠狠地说要结束,要回塔云山,其实心中哪里就能服了这步输棋呀!
当早上东方雨老人领着甲成给唐槐喷水、打药时,一家人看着罗甲成那副初步安定下来的神情,就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喷水、打药整整用了半个多小时,一家人就一直凑在那个又矮又小的窗前,看了半个多小时,像看最精彩的秦腔戏一样,几乎连演员的每一个眼神、动作都没放过,直到把水浇完,把药打完,老人把甲成领着离开大树。他们正在家里议论着可能发生的一切结果时,见老人又把甲成从后院领了出来,不是来他们的租房,而是向外走。罗天福看老人拿的行头,是准备去游泳的。看着儿子很乖很顺从地跟老人出去了,罗天福心里的希望之火就升腾得更高了。淑惠说:“看来甲成不咋了。”罗天福虽然已经感到了希望,但还是很沉静地说:“我已预料不来了。”
就在他们刚走一会儿,童薇薇又来了。最近,童薇薇到这个家,已经跑好几趟了,一切都很熟悉了。罗甲成还没到学校去,她很着急。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给甲秀讲,甲成出走,她有责任。虽然甲秀一再说,是自己弟弟不成熟,但童薇薇始终觉得,罗甲成要不回学校去,她的内心就不得安宁。尤其是在彻底了解了这个家庭的实际状况后,就更觉得她必须把罗甲成劝回学校去。虽然她也担心,这种亲近,会不会再次引起罗甲成的误会,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因为那个从高楼上跳下来的贫困生的惨状,让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思考罗甲成可能出现的极端后果。她总觉得,罗甲成走到今天这一步,与自己不恰当的帮助方式有关,因此,罗甲成一日不回到学校,她的灵魂一日就不得安妥。罗甲成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其他方式也无法联系,就只能一趟趟地跑。她问了罗甲成回来后的情况,甲秀都给说了。她从甲秀对东方雨老人的敬重描述中,似乎也看到了一些希望。她说学校那边甲成一旦回去,大家都会很好对待他的。需要她做什么,她还会来。
童薇薇走后,一家人就一直在说着薇薇的好话。罗天福说,这娃跟城里好多女娃娃都不太一样,文文静静、稳稳重重的。城里女娃娃大多都瞧不起像他这样的乡下人,见人趔身子、捂鼻子、斜瞪眼是常事。开始他见人还打招呼,得到的回敬基本都是“你有病呢”,后来,他就不敢了,见人都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女性,害怕得很,不仅嘴不饶人,而且连眼睛都不饶人。这个娃娃给了他完全不同的印象。淑惠也这样说,她觉得这个娃不一样,起码敢看人家,敢跟人家搭话么。甲秀就讲童教授咋好,人家家里咋有教养。娘就觉得,甲成要真有福气,能找下这样一个媳妇倒是好了。罗天福说:“你儿子还配人家?看看你儿子那副吃了生葱的德行。”娘说:“脾气是犟了些,可在这西京城,我还没看见过比甲成更顺眼的娃娃呢。”“唉,你就护着吧,伤疤还没好你就忘了痛。你瞧着吧,我是不对他抱半点希望了。哼。”罗天福说着,又躺到了**,他的腰这几天痛得有些要断的感觉,连两条腿往**挪,都得用手往上托。
“回来了,甲成他们又回来了。”甲秀一喊,娘连手上正择芝麻的栲栳都差点打翻在了地上,她急忙跑到窗户跟前,向外望去。甲成果然跟老人一起又回来了。也许是洗了澡的原因,头发也毛蓬蓬的,脸就显得瘦小了许多。娘就吧嗒吧嗒地流着泪说:“娃瘦得不成样子了。”
就在淑惠和甲秀挤在窗户前看的时候,罗天福也急忙咬着牙,用双手把腿又托到地上,扶着床沿,凑到窗前向外看去。狗日的也确实瘦了。等罗甲成和老人消失在后院后,罗天福就扶着腰出去了。甲秀问干啥,他说出去活动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就从外面买了一只活鸡回来,忍着腰痛,把鸡杀了。鸡脖子都快割断了,还蹦跳得不行,一不小心,刀口就弄破了他的手指。甲秀用了四个创可贴,几面包着,才止住血。
爹把弄好的鸡朝案板上一撂,对淑惠说:“炖了吧,床下还有一点板栗,一起炖了,给老人家送去,感谢老人家,顺便也让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补补身子。”说完,爹就又躺下了,甲秀帮忙搬腿时,爹的腰痛得牙都咧龇得咯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