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茹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保姆给西门锁打了几回电话,说让赶紧找人,她家里有事,其实是嫌活太累,想加钱。西门锁专门去跟她谈了一回,要她对赵玉茹好些,钱他一月又给加了三百块。
赵玉茹老感到背痛,并且有时辐射到整个上半身。在西门锁眼里,赵玉茹是个十分坚强的人,一旦喊痛,那就是实在支撑不住了。他跑到医院,还专门咨询了段大姐一回。段大姐说,八成是扩散了,肺部、肝部、胰腺有癌变,都会有背部疼痛的反应。她建议给赵玉茹做个增强CT看看。西门锁就把赵玉茹拉到医院,做了增强CT,结果出来,跟段大姐说的完全一样,癌已扩散到肺部和肝部了。西门锁一下子绝望了。他没有告诉赵玉茹结果。赵玉茹问,他说,好着呢,化疗已经起作用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化。赵玉茹是个精明人,咋都不相信,但也不说,就是郁闷着。西门锁怕这样更是加速病情恶化,就让段大姐再开导开导。段大姐问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西门锁说绝对不敢说真话,一说恐怕就完了。段大姐无奈地说:“我这一辈子尽做了哄鬼的事。”
赵玉茹始终对生命也是抱着强烈渴望的人,段大姐的话,虽然她也将信将疑,但段大姐那丰富的护理经验还是值得信赖的。段大姐滔滔不绝地说:“你知道不,痛说明药已经在起作用了,你知道不。化疗既杀癌细胞,也杀白细胞,你知道不。白细胞是人身上的免疫系统,你知道不。是免疫屏障,起消炎、抵抗疾病作用的,你知道不。一微升血里有4000到10000个白细胞,算正常,你知道不。你现在只有2000多个,正在用药物干预,你知道不。其实只要上升到4000个也就算正常值了,你知道不。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里始终在打仗,你知道不。是好人和坏人的斗争,你知道不。那是抗日战争的肉搏战,你知道不。那是美军对巴格达的狂轰滥炸,你知道不。那是本·拉登制造撞机事件,两座大楼稀里哗啦轰然垮塌,你知道不……”段大姐又是比喻,又是煽情的,反正中心意思是:痛是好事,痛说明药没白吃,疗没白化,罪也不会白受。要她再咬牙坚持一段时间,一切就过去了。赵玉茹倒是被段大姐说得轻松了许多,不时还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可背过赵玉茹,段大姐对他说:“好好再经管她几天吧,赵老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知道不。依我看,熬不过三个月,你知道不。咱都是自己人,我给你说实话,你知道不。别再过度治疗了,那只会加重赵老师的痛苦,你知道不。医院恨不得你再上好药,再花大气力治疗呢,你知道不。要不然他们吃啥喝啥,你知道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减轻病人的痛苦,你知道不。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你知道不。痛了就上止痛药,止痛针,你知道不。病到这份上,你就是皇帝老子,也没人救得了你的命,你知道不……”段大姐又教了一些伺候这种病人的方法,西门锁都一一记下了,然后,他悄悄跟保姆交代了一下情况。为了让保姆把这最后三个月的事做好,他又主动给保姆每月加了二百块。保姆也就比先前伺候得更精心了,他也来得更频繁了。赵玉茹虽然体质一天不如一天,但精神上似乎还比以前能好许多。她甚至坚持要自己做饭,自己洗内衣**。她在给映雪通话时,一再说:药起作用了,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郑阳娇见西门锁最近老往出跑,就不高兴。西门锁也没有隐瞒,直说赵玉茹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光景了,家里没人,他得帮着料理一些事情。一次两次还可以,去得多了,郑阳娇还是老犯病。赵玉茹虽然快死了,可赵玉茹还有女儿,这感情一旦拉扯上,啥麻烦事就都来了。在郑阳娇看来,这婚离就离了,离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赵玉茹得了乳腺癌,就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得了乳腺癌一样,就说过去有夫妻关系,也就是礼节性地去看看就行了,这样大包大揽地把人家硬往怀里搂,让她咋都不能接受。但这话又不能明说,明说好像也有些不近人情。终于,她找到一个茬口,又美美地跟西门锁干了一仗。
郑阳娇她妈要过生日,本来年年都是郑阳娇拿一个红包,一家人就浩浩****回去了。可今年她非说要给她妈买一套新衣服,并且还要西门锁陪着买。西门锁早已跟赵玉茹说好了,今天要陪她去一个郊县看中医。据说这个中医看好了好多乳腺癌病人。本来他还想用一下家里的宝马车,后来想着郑阳娇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就向朋友借了一辆,他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被郑阳娇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是你丈母娘重要,还是你野妈重要,你必须说清楚,你个老不要脸的东西。这长时间了,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着受着,你还得寸进尺了。你去呀,你去跟你野妈过呀,把家里的东西都拿去,看还需要我去当老妈子不需要,需要了也都一齐吆去。”
西门锁就想打人。但他知道,跟郑阳娇无论讲道理还是动拳头都是于事无补的。郑阳娇绝对是那种软硬都不吃的人,你上软的她也是硬的,你上硬的她比你还硬,反正就是一个百事不讲理,哪怕是说任何一句话,也都要占个上风。在文庙村,即使是那些公认的能踢能咬的主,见她也都畏惧三分。就说前一段村里换届,西门锁是真的没有想法,可让她闹腾得好像也成了是非旋涡里的人,事后人们在议论这事时,把西门锁说得连臭狗屎都不如。并且还把人家新当选的也得罪了,她到处说人家不仅使钱,而且把老婆都给上边人搭上了。弄得人家见他西门锁都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人家就是真的使了钱上了人,关你屁事,可她就是开不了这一窍,烂嘴不嘟嘟好像活不了命。气得西门锁有半个月牙槽都肿多大,最后是去拔了一颗,才把半边肿得跟蒸馍一样的脸消下去。西门锁这么多年就只学会了两个字:趔远。凡事赶紧回避为原则。反正啥事你也弄不过她,弄到底还是你吃亏,不如不弄。赵玉茹得病这事,她一时好像又能放人一马,一时又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他是准备好赖将就过这一阵,反正赵玉茹又活不了多久,不如硬着头皮撑过去算了。因此,郑阳娇胡撅乱骂,他只是忍着,没做任何反应。等她骂够了,他还是走了。
西门锁把赵玉茹接着去了郊县。他已提前来过这地方,给大夫把实际情况也讲了,就怕大夫说漏嘴,中心意思还是希望大夫多鼓励赵玉茹,就说这病没啥大问题,调养调养就好了。大夫扶了扶已经锈迹斑斑的硬腿石头眼镜说:“这话还用先生你教吗?中医就是医神医心的,把人心搞乱了,好人也成癌症了。”他把赵玉茹搀进老中医院子时,赵玉茹有些失望,说得这么厉害的一个中医,竟然住着这样一个破院子。一条又瘦又脏的狗,躺在门口,来人连白都懒得白一眼。一个小娃,也许是中医的孙子,一手拿个塑料碗,另一只手正抓着里面的面条往嘴里喂,屁股后边已经下好几堆了。赵玉茹恶心得就想吐。西门锁悄声说:“这人真的很有名,几个人都推荐的是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也许才是真神呢。”赵玉茹被他搀进去了。进到中医的那间房里,赵玉茹才感到一点想象中的老中医的气息。墙上挂满了锦旗和各种“起死回生”“再世华佗”“功德无量”之类的镜框,一排排地从上往下排列,有一面墙已经排得通天接地了。有些褪了色的,又被新的覆盖上了。但主人很细心地把每个被覆盖住的锦旗、镜框,又都露出一角,顿生一种历史与厚重感。其实中医年龄并不大,至多有四十七八岁,但装扮得很沉着稳健。西门锁搀赵玉茹进来,他只是用眼睛从镜片上方扫了扫,也没理睬,也没让座。西门锁只好自己拉过一条凳子,把赵玉茹安顿在了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医那过早谢顶的古铜色华盖上,盘旋着一缕用手旋上去,又掉下来,掉下来,又再次旋上去的珍贵备至的绒绒发。谁看了谁着急,与其这样艰难地护着秃顶,倒不如一剪子弄干净省去许多麻烦,也省去了人们对他秃顶的持续注目和联想。他正在给一个三十几岁的女性捏着**,不过他捏时,是用一块薄薄的细纱遮盖着**的。他一边捏,一边问痛不痛,那女的就这儿痛、那儿不痛地回答着。捏完,中医就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画着一个八卦图,然后用钢笔指指点点的。蹾了很多点点后,才一味药一味药地写处方,好像每一味药都是经过精确计算了似的,倒是给人一种十分敬业的感觉。开完药,中医又跟病人和病人家属聊了许久,交代了很多事情,好像已经忘了还有病人在焦急地等待。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位病人后,中医又上了一趟厕所,大概蹲了有二十几分钟,才进来看赵玉茹的舌苔、手心、脚心,又号脉,用听诊器一点点在胸腔、腹腔上移来移去,再然后问吃饭情况、大小便情况、睡眠情况,几乎对生命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整个看病时间用了近一个小时,后边又来了病人,可他还是不慌不忙地细察细问着,直到再问不出任何与生存有关的细节为止。最后又是在纸上画八卦图,在八卦图上蹾点点,在一个又一个点点下出药方子。一切都弄好后,又给赵玉茹交代了一席话,这些话都是按西门锁的意思来的,说病是有,但问题不大,并且是在向好的方向转化。还告诉她,不要怕疾病,用心理战胜疾病比什么都重要,药物永远只是起配合作用的。他又交代了药要怎么熬、怎么吃的一些细节,反正跟其他中医有很多不同处。然后,就准备接诊下一个病人了。
西门锁把赵玉茹搀到车上,又借故进去问了一下中医赵玉茹的情况。中医如实对他说:情况很不好,来得太晚了。首先这个病人心里窝了太多的事,释放不出来。另外,她的病已不只在**上,而在肝、肺、脾、胆、胰腺上。中医说:“我给她开了七服药,先吃上,七天后再来看。如果这七天没有变化,那你就别再花冤枉钱了,也别让病人受罪了。这药很苦,苦到不能入口的地步,你们要有精神准备。”
西门锁把赵玉茹拉回去后,就按中医的要求,给保姆教着,把药煎了,谁知赵玉茹一口下去,就呕吐得天旋地转的。他怕药有问题,都不敢让她吃了。但赵玉茹吐完后,还是坚持把药喝了下去。他看到了赵玉茹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也在暗中祈祷,但愿这个中医真的是能起死回生的再世华佗。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郑阳娇几乎闹得天翻地覆了,把山寨版虎妞一脚踢得口吐白沫,差点没痛死过去。但西门锁还是忍着,他必须忍,虽然中医说吃了这七服中药,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但他还是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感。他这时一旦跟郑阳娇爆发战争,郑阳娇再去跟赵玉茹大闹一场,即使癌症夺不了赵玉茹的命,郑阳娇也会要了她的命。哪怕把赵玉茹伺候完了就跟郑阳娇离婚,他也得把赵玉茹先伺候到底再说。有了这样的精神准备,连郑阳娇一口唾沫唾到他脸上,他也只是擦了擦,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去照看赵玉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