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甲成硬着头皮准备回学校,倒不是看到了人生的什么希望和前景,而是觉得真的有些对不起爹娘。跟东方雨老人在一起过了几天,心是静下来了许多,心静下来了,想的好多事情也就落地了。进城快两年了,几乎很少想爹娘,想到时也多是怨气,甚至怒气。与之紧密相连的是鲁迅的那两句经典语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总觉得爹娘都活得太窝囊,太不如人,而这一切,都是逆来顺受的脓包性格造成的。没想到,爹娘在东方雨老人心目中,却是那样一种崇高的形象。虽然有些畏畏缩缩的爹娘,并没有因为东方雨老人十分推崇的原因,而在他心中也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但老人的那笔账还是算得他心惊肉跳,心乱如麻了。他觉得不回学校是不行了,不仅需要给可怜的爹娘一个交代,也需要给东方雨老人,甚至所有关心自己的人一个交代。事情过去几天了,他还清晰地记得童薇薇的那个拥抱,还有那声哭泣。虽然他也明白那绝对不是爱情,可那种紧紧的拥抱与泪雨纷飞,也确实饱含着人生的温情与暖意。还有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的拥抱和“对不起”,也都让他在内心引起了很多反思。他知道这次回学校,无异于一次人生的再出发,并且这次出发,是有一点明明知道自己的面部已遭灼伤,但还是要抬头挺胸,直面以对成千上万双眼睛巡礼的残酷意味。可他还是得回去,为爹娘回去,为关心自己的人回去。回去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但经过这几天的沉静思考,他好像已经越过了这一关,他终于回去了。
他是一早走进校园的,他特意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那是东方雨老人带他登山时送给他的。他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尽量想避免被人认出来。
他的全班同学,为他的返校,似乎都已做好了精神准备。当他一早走进教室时,几乎没有任何人做出任何奇异的表情。离得近的,都主动跟他打个招呼;离得远的,见他已低下头在翻书本,也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进入了课前准备。朱豆豆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没有发现罗甲成,进门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喊着:“唉,我昨晚梦到罗甲成回来上课了……”他正说着,有人“嘘”了一声。他朝罗甲成的座位一看,果然有个把头低得很低的人坐在那里,他有些不相信这是罗甲成,因为罗甲成没有戴过帽子,更何况这是一顶挺有品质的棒球帽。他还想走到跟前去验证一下,孟续子就使劲儿踩了一下他的脚,他才相信罗甲成是真的回来了。他正不知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呢,上课老师就进来了,他只好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童薇薇就坐在罗甲成前排,在罗甲成走进来的一刹那间,她兴奋得眼睛都光芒四射了。她的第一感觉是,由自己引起的这场巨大的罗甲成出走风波,终于圆满结束了。她想长长地舒一口气,但她忍住了。在罗甲成还没有回来以前,班上辅导员专门还开过一次会,一是让大家都做做工作,让罗甲成早日返校;二是罗甲成真一返校,要做好安抚工作,让他感到学校、同学之间的温暖,真正把心留住。孟续子把这一切统称为“后罗甲成时代”的工作。童薇薇为这事可以说伤透了脑筋,可罗甲成真一返校,她又有些茫然,该怎么处理好与罗甲成的关系呢?她觉得她这个班长也很难当,同学也很难当。父亲还说罗甲成回来了,他还要跟他长谈一次,会不会又再次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呢?
晚上,朱豆豆和沈宁宁、孟续子早早就回到了宿舍。他们在商量着如何对待罗甲成的问题。反正从他们内心绝对是害怕了,害怕罗甲成再出事,一旦出事,大家一生都会良心不安。他们三个都看到了那个从七楼上摔下来的贫困学生的惨烈一幕,内心所产生的恐惧和震**,至今挥之不去。最近,他们甚至每个人把有关马加爵事件的网帖,都反复看过好几遍。不知咋的,他们老就要不由自主地把罗甲成跟马加爵往一起联想,越联想越害怕,当罗甲成真正回来时,这种恐惧感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了。
罗甲成终于回到了宿舍,他们都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热情和尊敬,这反倒让罗甲成感到很不自在。孟续子先给罗甲成倒了一杯水,朱豆豆也破天荒地给罗甲成削了一个苹果,沈宁宁硬给罗甲成发了一个巧克力,反正一切都显得极不自然,罗甲成很是客气地一一都推掉了。其实他内心倒不是不想跟他们接触,但以这样的方式接触,他总感到有些别扭。他还是老样子,早早就上到架子**,躺下翻了一会儿书,就装作睡了。
这一夜,宿舍再没有任何说话声,那么爱说话的孟续子、朱豆豆,都严肃得紧闭了嘴,那种宁静和压抑感,让罗甲成想假装释放点舒缓的鼾声,都有些释放不出来。
其实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都拿着手机,正在QQ群里热烈交谈着:
朱豆豆:看来弟兄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孟续子:有那么严重吗
朱豆豆:说不成话,我就会憋死
沈宁宁:没谁不让你说话呀
朱豆豆:我这张嘴有口无心,搞不好冒犯了罗,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孟续子:咱们可以聊其他话题呀
朱豆豆:聊什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谁知道哪句话就撞到枪口上了,这种压抑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
沈宁宁:罗真的会成马吗
朱豆豆:啥马
沈宁宁:马加爵呀
孟续子:沈兄,这二半夜千万别提这档事,一提人心都麻森森的
朱豆豆:孟兄可别麻,这还真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保命要紧,我准备撤呀
孟续子:往哪儿撤
朱豆豆:点点早都让我到外面租房子了,我是舍不得弟兄们这氛围,现在氛围成这样了,我也就不守了
孟续子:朱兄,你这要放在战场,就是逃兵,知道不。你撤了,弟兄们咋办
朱豆豆:跟我一起撤
沈宁宁:我撤不了,家里一再叮咛要低调,不准我到外面租房住
朱豆豆:跟我住一起,该行吧
沈宁宁:那也得征求家里意见,老爸管得很死
朱豆豆:他能知道你在不在宿舍住
沈宁宁:反正知道了总不好吧
朱豆豆:问题是没必要让他知道。孟主席,一起撤吧
孟续子:小弟也是家里不同意,谢谢朱兄了
朱豆豆:你爸在山东,他又不来西京,你住哪里他能知道
孟续子:家祖有言曰:君子言不伪,行不匿,天自晓,地自知
朱豆豆:滚滚滚,少给我来这套。反正我撤
……
第二天,朱豆豆果然就去找房,不几天就搬出去住了。这期间,沈宁宁的母亲也来了一趟。是沈宁宁打电话,征求意见,也是想搬出去住。开始他那市长父亲咋都不同意,他想,肯定还是儿子想住到外面图自由图舒服,就在电话里一再给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地说:现在网络这么可怕,你大小惹个事,这个家就算完了,你知道不?你要懂事儿子,不是家里舍不得花这几个钱,也不是不想让你过得安逸舒适些,是你必须要服从这个家里的大局。惹不起事呀!沈宁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后来是母亲偷偷问他,他才把罗甲成这个人细说了一遍,母亲看问题严重,又跟市长商量了商量,也是从孩子的安全考虑,沈宁宁他妈就来全权处理这事了。他妈一来,神神秘秘地把罗甲成打量了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出去租房。沈宁宁很快也就搬出去了。剩下一个孟续子,心里也确实有些发毛,开始朱豆豆还想让孟续子去跟他住,谁知这一搬出去,翁点点就彻底占领了那块地盘,连朱豆豆自己晚上出门聊天都成了事,也就再没说让孟续子去住的话。孟续子只好一个人跟罗甲成提心吊胆地住着。有一天晚上,罗甲成突然说梦话,说要杀一个叫蔫驴的人,口口声声说蔫驴背叛了他,吓得孟续子只穿条短裤,跳起来跑到楼道转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