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的死,把西门锁一家的年,确实搅成了一锅粥,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郑阳娇折腾得就没停。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骂,初三晚上都十一点了,还说要去狗的坟上看看,担心虎妞孤单害怕,虽然勉强劝住了,初四一早,还是拿了把金锁过去玩过的塑料剑,开车去插到坟前了。初六又闹腾着要去,说是头七,必须得按人的亡魂祭祀,金锁懒得去,一早就借口溜了,西门锁只好陪着郑阳娇去跑了一趟。郑阳娇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是他硬拉上车弄回来的。那几天家里就不敢来人,一来人,她就跟电视里那个祥林嫂说阿毛一样,嘟嘟得没完,吓得人也不敢来了。其实西门锁是希望家里能来几个打牌的,也好把晦气冲一冲,可大过年的,谁也不愿意来沾这种气息。整个家,也就在阴森森、冷清清的气氛中,漫长地熬过了正月十五。
新的民工又快到了,西门锁把整得不像样的房子,让人齐齐刷了一遍,厕所的尿槽、便坑,也都做了很大的改观,起码人进去好下脚了。其实正月十五没过,就有民工陆续来了,十五刚过,房子就爆满了。郑阳娇就嫌西门锁对形势估计不足,把房价提得还不够高。
郑阳娇直到院子民工又拥满了,对狗的心思才慢慢转移了。几百人拥进来,那个乱哪,简直无法想象。郑阳娇一天到晚主要是靠骂来进行管理的,大概从正月十五开始,这个院子里她的骂声就不绝于耳。从随地吐痰,到随地大小便,再到说话大声,像在山里喊山……反正没有一处顺眼的。西门锁觉得太过分了,也说过她几次。西门锁一说,她就开始怀念狗,一开始怀念狗,这家里的日子几乎就过不成了,也就只好任由她去。把民工骂得太狠了,他又想法偷偷安抚而已。
整个假期,甲秀给金锁也上了好几次课,听甲秀说,金锁懂事些了,学习还算认真,反正有效果。西门锁也不指望金锁能成龙变凤,只要安安宁宁地不惹事,老师不三天两头地让转学,也就阿弥陀佛了。他知道自己过去学习的情况,那不是不想学,是真的学不进。他想,金锁在这一点上,基因倒是继承得没走样。哪怕稍微听到一点金锁的好话,他都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新一年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只要房一满员,一年的收成就算是躺着都能揽钱了。把家里一切安顿好后,西门锁就又操心着映雪该走了,赵玉茹的情况到底咋样?这是他一个年关都没放下心的事。他中途也曾给幼儿园的门房老头打过几次电话,都说还没回来,说明他们一直在老人家里住着。住在老人家里,西门锁还是放心了许多。正月十七这天,幼儿园门房老头来电话说,赵老师她们回来了。他给家里去了个电话,是映雪接的,他就问映雪啥时走?映雪说明天。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晚上,就给映雪准备了些东西,去幼儿园家里了。
这次西门锁敲门后,门很顺利地开了。他第一眼看见赵玉茹吓了一跳,二十几天不见,赵玉茹几乎又瘦了一圈,但她还是强撑着,在给映雪收拾东西。保姆也来了,那两个孤儿也在电视机前猴着。西门锁突然想,这个家,赵玉茹这根链条一旦断裂,将意味着什么?他静静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插不上手,什么话说出来也觉得不合适,就只能那样静静地坐着。大概坐了有一个多小时,东西也收拾完了,两个孩子也睡下了,赵玉茹就说:“你走吧!”西门锁就起身了。西门锁是映雪送出门的,西门锁能感觉到,孩子是有话想说,才故意跟出来的。他也就给映雪留着半边楼梯,两人慢慢向下走去。当走出楼门后,映雪哭了,但用手紧紧捂着嘴。
“别哭,孩子,你走吧,还有我呢。”西门锁说。
“我都想休学,可妈咋都不让。”
“别休,上这好的学校,不容易,听你妈的话。你妈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担心我妈……”映雪几乎忍不住就要放声大哭了。
“不会的,会慢慢好起来的,你别想得太多。”西门锁尽量宽慰着孩子,但他也感到赵玉茹的情况好像不是太好。
“我妈……好像连她自己……都……”映雪终于没忍住,还是放声哭了起来。
西门锁多么希望孩子这阵儿,能一下扑在他的肩膀上痛哭一场啊,可映雪没有,她是扭过身,伏在一棵梧桐树上哭泣的。
西门锁递给了映雪一沓纸,让她擦眼泪。映雪哭得更厉害了。他想抚摸抚摸孩子伤痛的肩膀,可他手都伸出来了,又没敢往孩子肩上搭,他害怕孩子拒绝。
他说:“会治好的,要相信医生,都说这个病现在治愈率很高。”
“可我妈……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这病……我妈……太可怜了……”孩子越哭越伤心了。
西门锁说:“映雪,别哭了,你相信我吧,我会尽力照顾好你妈的。我欠你们母女的很多,这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吧。你就安心走吧,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映雪突然对着西门锁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了!”
西门锁还没回过神来,孩子就擦着眼泪,向家里跑去。
西门锁从幼儿园出来,对着长天,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眼角也有泪,就用双手捧住脸,美美擦了一把,然后一步步向回走去。他一直在想映雪那深深的鞠躬,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托付和责任。女儿把天大的事托付给了自己,这个责任,本来也是自己应该负的,可因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使这份责任压垮了她们母女俩。他在想,如果没有离婚,也许赵玉茹就不会得乳腺癌,听说这种病与情绪有关。赵玉茹也许表面看着强大,但内心十分脆弱,日积月累,就把毛病攒下了。面对孩子的鞠躬深谢,他更感到了内心的歉疚。他在心里默默说,一定得把赵玉茹的事办好。他也在想,怎么才能处理好赵玉茹和郑阳娇之间的关系,郑阳娇是不管你癌不癌的,更何况赵玉茹牵扯着她的根本利益。
这一晚,他是步行回家的,因为脑子很乱,需要一个人慢慢整理整理,他就一边整理一边走,当走回文庙村时,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
他还没踏进门,就听见郑阳娇在哭,在思念她的虎妞。他也听见,郑阳娇在指桑骂槐,在骂他死不要脸,骂他臭嫖客。他进门后关门的声音,也许让她发觉了,她就哭得更厉害了:“你咋能这样就走了哇,我的妞妞呀,你留下我一个人咋活呀,跑的跑得不落屋,嫖的嫖得满天飞,你说我可怜不可怜呐,你腿一蹬走了,不管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妞,我实在活得够够的了,你就把我也带走吧……”
西门锁觉得郑阳娇思念狗的那份感情还是很真的,人胖得几年都取不下来的戒指,自己给掉下来了,两个眼圈也是紫乌紫乌的,饭也吃得少了,指桑骂槐地骂他几句,他也就装作没听见。他给郑阳娇弄了个热毛巾,想让她敷敷脸,谁知这时,她突然耳朵一激灵,忽地站起来,就像虎妞一样扑了出去,只听她对着院子破口大骂起来:“刚谁又掏出来尿了,你狗日的立马站出来,我听得明明白白的,你看,尿印子还是湿的,这几天我说过多少次了,还要掏出来乱尿,你是腿断了,是吧,这几步路都不想走,你狗日的给我出来。都出来。”西门锁也出来了,一看院子没有一个人出来,有的吓得急忙把房灯都关了。郑阳娇还要发火,就被西门锁劝回去了。郑阳娇也怪,回到房里,就又面对过去放狗窝的地方哭了起来。再劝也劝不下。金锁回来得很晚,西门锁想让他劝劝他妈,金锁说:“人家说哭对人的肺活量还有好处呢。”气得西门锁也没治,就自己陪在沙发上,跟郑阳娇商量,是不是再买一条狗,还买贵宾狗。郑阳娇就说,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比虎妞更讨人喜欢的狗了。西门锁说慢慢培养么,也许还行呢。郑阳娇也没表示反对,反正她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虎妞更聪明伶俐、更懂得人情世故的好狗出现了。
第二天,西门锁就去狗市转了半天,挑来挑去,总算找到了一条特别像虎妞的贵宾狗。人家要八千块,他还价到六千,抱回家让郑阳娇一看,郑阳娇先是一惊,继而大哭起来,自然又是想起了虎妞的许多优点和好处,哭到最后,还是把新狗接纳了,还叫虎妞,这个家的秩序,便又一点点恢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