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柏树一想一个礼拜没了音讯。贺加贝猴急得跟啥一样,就要去找。潘银莲说:“人家就没有要给你写戏的意思么。”贺加贝说:“舞文弄墨的人,都这毛病,大概是想煞价钱呢。要真不弄,早一口回绝了。”
镇上柏树的名片上留有联系方式,贺加贝连发几个短信,半天没回音。他又按名片上留的电话打过去,是《喜剧花开》杂志社的。一个女的说,镇上老师没来,平常也不坐班。贺加贝问咋能找到镇上老师,那女的说了一个地址,他就开车找去了。
没想到,镇上柏树能住在这样一个窄巷子里。虽然离南门很近,可巷子却是七弯八拐都走不进去的。他把车停在一个酒店门口,然后朝巷子深处找。好多处都乱停乱放着摩托、三轮、自行车,几乎是侧着身子,才能斜仄过去。就这还有踢球的野孩子,在里面猛蹿。一个旋球,正砸在他菱形脑袋上,吓得孩子们连球都不要,叮叮咚咚翻滚到两边院子去了。外面看着世事不大,里面却像肠道一样越走越深。终于,他看见了杂志社那女的说的一溜矮房。矮房上有几个大字,是省报的报头。说第三个房就是。贺加贝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一个男人拉开门探了下头,问找谁。他说找镇老师。那男的见眼前人似曾相识,很客气地说,这里没有姓镇的。他说是镇上老师。那男的问,是不是彭跃进?他说不是的,是镇上柏树。男的嘴角泛了一丝笑意,对着**蒙头大睡的一个人喊:“彭跃进,起来,有人找。弄些怪名字,以为就能写了《瑞典的森林》。”
贺加贝从半开的门扇里,已经看见**是睡着一个人的。他还以为是这个老师的老婆呢。没想到,那人呼地掀开被子,竟然是满脸黑毛的镇上柏树。不仅脸上须发生硬,胸口上也是黑毛乱爬。见门口站着贺加贝,他的黑脸还有些不高兴,嘟哝道:“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贺加贝急忙说:“我看你没回电话,就急着找来了。”
镇上柏树边穿衣服边介绍说:“这是你孔老师,大作家,省报的主笔。”
贺加贝被孔老师请进了房里。房很小,除床以外,还有一只双人沙发和两个很矮的板凳。再就是小茶几,上面还摆着一盘没下完的围棋。孔老师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一堆烟屁股还在冒着浓烟。
镇上柏树又介绍贺加贝:“这是喜剧明星贺加贝。”
孔老师点点头说:“我就说哪里见过。是在报纸上看过图片。”孔老师仔细看看贺加贝的长相,有些想笑,但还是很礼貌地忍住了。
镇上柏树大概有想显摆给孔老师看的意思,问贺加贝这远来干啥。贺加贝又说了请他写戏的事。还没等他拿捏住,孔老师就说:“到你会客厅谝去,我还要赶稿子。”
镇上柏树就请他出门了。
原来镇上柏树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几乎是四处“打游击”。孔老师面情软,好说话,大凡一些从地县来的“文漂”,基本都在他这里打秋风、蹭过夜。其实孔老师也调来时间不长,报社给了他一间临时过渡房,便成了“文漂”的据点。镇上柏树尤其住的时间长,孔老师也是拿他没办法。见他挣几个钱不容易,一半得寄回老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半留下自己糊口,想租房就得把嘴吊起来。因此,只好让他赖着住。两人约好,镇上柏树半夜写稿子,白天睡。孔老师白天写东西时,只能忍受着他在**猪一样的呼哧大鼾。实在听不下去了,孔老师才喊一声:“回你高老庄睡去!”他才不吭声了。
这样难堪的日子,镇上柏树本来是不想让贺加贝知道的,可他竟然能找上门来。镇上柏树过的是“夜猫子”生活,白天谁打呼机,自然不会得到回音。一般约人,他都是约到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厅,会见什么样的客人也够档次了。有时家乡有人来,为顾面子,他还故意从楼上走下来,给人以长住豪华酒店的感觉。会见完,各走各的路。等客人走远了,他钻进厕所,办完事,还顺手卸下一两卷卫生纸带回去。
走进他数百平方米的豪华“会客厅”,两人朝沙发上一坐,就谈得有些单刀直入。这下似乎也没啥势可扎了。贺加贝三两句话下来,他就答应去红石榴度假村安营扎寨。也实在是不好再跟孔老师同居了。把孔老师的生活搅乱完了不说,自己的生活也是支离破碎,一塌糊涂。能住上度假村,那简直就是瞌睡遇见枕头的事。
贺加贝把他接到度假村,还一口一声地要潘银莲全盘伺候。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瞌睡遇见了枕头,那简直就是蜜蜂跌进了糖罐罐——甜美到家了!
潘银莲始终保持着那份笑意。为了弄到好喜剧段子,先前请南大寿时,武大富做的多种安排被南老师一一否决后,就是由潘银莲亲自伺候的。南老师好清净,写作不让人打扰。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关在房里,独自说,独自笑,有时还独自比划着演戏,像是一个老疯子。南老师有时也喜欢多看她两眼,但至多说一句,娃长了这么好一副脸坯子,不上台演戏可惜了,仅此而已。而镇上柏树就麻烦多了。首先是他那双眼睛圆咕棱登的,一看人,里面好像在闪电。并且电量还不小,很是烫人。潘银莲在度假村见的各种眼睛多了,可像镇上老师这种既不是直勾勾,又不失热辣辣,还颇有几分礼数的眼睛,倒是不多见。镇上老师既像创作,又像在胸怀世界,耳听八方。一是电话多,老听他在说什么稿子,另外也在电话里谝股票、谝房产、谝棚户区改造谁拿到了多少亩地皮;还谝谁买通了啥局长、啥行长、啥董事长;谁又出任了哪个县的书记、县长、法院院长;等等。总之,天上地下,民间官场,稿子嫂子,商场情场,无所不包。半夜才见他伏案写作。无论何时,只要潘银莲进来,他都会立即放下电话,或停下翻阅、思考,要跟她搭讪、交流、放电。潘银莲虽然应对自如,却终是消受不了在她转过身出门时,还要X光线一样深度跟踪扫描的眼睛。她甚至怀疑,这双眼睛能窥探到她最隐秘的疤痕。
潘银莲回到自己房间,贺加贝总要问,镇上老师在写没有?潘银莲说,老见他在打电话。
“镇上老师是名人,自然电话多些。”贺加贝说。
潘银莲说:“你给武总说,让别人去伺候吧。我不喜欢伺候这个人。”
“咋了?”
“就不喜欢。那眼睛怕人。”
贺加贝笑了,说:“镇上老师的眼睛大,溜圆,像鹰鹞眼,还有些朝出凸。可能是爱熬夜,满是血丝。加上眉毛浓,串脸胡,是有些野相,不像个文人。可人家就是文人。是西京城有名的写幽默小品文的高手。他编的好多段子,连大作家都朝小说里边用呢。别人伺候,我害怕不到位。人家不好好用心、用功,咱不是又杨白劳一场。”
以贺加贝对潘银莲的了解,任他镇上柏树用什么样的秃鹰光束、鹞子眼神,也只是给自己制造一些哭笑不得的段子而已。他要求潘银莲还是要好好服侍,直到逼出“好货”为止。
武总也有些担心,看镇上柏树的样貌,似乎不是个太会开玩笑的人。不会开玩笑,能写出好看好玩的段子?这委实让他生疑。武总也让贺加贝加快速度,说别又是个南大寿,带着夫人,一吃喝几个月,竟然生不出一个像样的蛋来。哪怕生个鹌鹑蛋也行啊!可南大寿的那些蛋,在武大富看来,连麻雀蛋都不如。南大寿走了这久,武大富想起来还气呼呼的,说:“老东西动不动说我不懂喜剧,不懂艺术,对我说戏是对牛弹琴。还文绉绉地说了个啥子:夏虫不可语冰。我不让他滚蛋让谁滚?我一见他背着擀面杖那样子就来气,本事不大,谱大!我看也可以叫南六大、南七大。你可不敢再给我整个南八大来。”
镇上柏树写的文章,贺加贝都弄来给武总念过。也有让他觉得好笑的,可都是三五百字的小玩意儿,搬到舞台上到底咋样,还没把握。因此,武大富不停地催着要快些出活,说剧场那边等米下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