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

字体:16+-

翻书、郁闷、困惑、冥想了快一个月,真正创作仅一晚上,小品《老伙计》就成形了。真是一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镇上柏树特别相信灵感这个东西。如果不是潘银莲,也许这个作品永远都不会诞生。美妙的潘银莲的到来,以及由潘银莲引申的夜壶话题,再到夜壶失手,瓷花四溅,让他把历史与现实的故事立马拼接到了一起。有作家说,世间的好故事、好作品是本来就有的,只看你有没有眼力和机遇去发现、获得。就像雕塑,一块花岗岩上,本来是有着一个美丽造型的,只需你去凿掉多余部分而已。镇上柏树终于把这个好故事给凿出来了。他把《老伙计》念给贺加贝、贺火炬和武总、潘银莲听时,几个人先是笑得扑哧扑哧的,继而,又像湖里的鸭子一样嘎嘎乱叫唤起来。再后来,贺加贝就在**打起滚了。尤其是潘银莲,笑点低,也是有关夜壶的双关语弄得她有些难为情,干脆一头撞出去笑去了。潘银莲是镇上柏树专门让叫来的,她不在,他朗读剧本的兴趣即减掉大半。直等到潘银莲再返回来,镇上柏树才绘声绘色地把剧本念完。大家不是鼓掌,而是拍桌子打板凳地齐声喝起彩来。都认为这个戏成了。

武大富喊来值班经理,让给厨师长传话,说中午加个辣子炒鲍鱼,还要一个“龟蛇锁大江”。

镇上柏树把真实的故事做了三个置换:一是把他奶奶,换成了爷爷;二是把老香炉,换成了老夜壶;三是把卖夜壶还债,换成了买电脑学习、搞科研。他甚至还暗暗禀告冥府中的奶奶,不要怪他佛头着粪。香炉换夜壶,也是迫不得已,谁让老香炉没有喜剧性呢?戏中夜壶跟香炉一样,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祖爷用了太爷用,太爷用了爷爷用。据爷爷讲,这瓷夜壶已在彭家传了八辈左右,竟然没打,甚至连一点磕碰都没有。一代代、一夜夜偎在**,至今尚能感受到祖上的体温。关键是让人老几辈,少了多少起夜的麻烦、增添了多少幸福指数啊!晚上尿一憋醒,转过身,眼睛都不用睁,摸到壶口就把事办了。迷迷糊糊放完水,仍睡,一般不会把瞌睡打断。省了多少失眠、风凉、感冒之苦哇!尤其是年岁大了,起居不便,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个老伙计、小伴当:省心、省力、省时,还防跌打损伤。老人谁能跌打得起?而起夜就是最容易磕绊、跌跤、中风、猝死的生命危险环节。那是人与地球引力终身搏斗的最薄弱时刻。他老爷在强调夜壶的好处时,还特意讲到了当下最时髦的养生学,说彭家祖辈都是高寿,多半与这个老夜壶有关。睡觉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托夜壶之福,彭家人都睡好了,才个个活得八十往上。老爷突然发现孙子偷走了“老伙计”,自然是要奋不顾身地穷追力讨了。镇上柏树把爷爷的回忆写得妙语连珠。爷孙冲突对话,更是提炼得精彩绝伦,几乎句句都是笑点,一抖一个包袱。争来夺去,直到把夜壶跌在地上,粉身碎骨。爷爷大呼:彭家天伦顿失,福寿不再,大厦将倾矣!

戏的着力点,是在讽刺老爷的抱残守缺上。因为镇上柏树给了“孙子”这个人物一抹亮色:卖夜壶是为买电脑学习、搞设计。武总还说了一句:祖业都是让儿孙这样败葬完的。不过他承认戏好,把个夜壶说得活灵活现的,一准能抓住观众。但他也提出剧名叫《老伙计》不好,干脆叫《老夜壶》得了。镇上柏树觉得端直叫夜壶不雅。武总说啥子雅不雅的,谁还不尿了,就叫《老夜壶》有味儿。武总说话自然是最有分量的,因为人家是大东家。贺加贝和贺火炬都只提了一两点小意见。而潘银莲光笑,直说不懂。到人都散去后,镇上柏树才问她,戏到底怎么样?

潘银莲还是说:“我不懂。不过听村里老辈子讲的戏,都干干净净的。说的是咋做好人,咋行善积德,咋行侠仗义,咋寒窗苦读的事。把尿壶说半天,笑是好笑,那是戏吗?那些话能拿到台上说吗?村里只有流氓,才爱当着别人家的婆娘说这些烂杆话。我不懂,别在意噢。”她还是捂着嘴在笑。

镇上柏树先是一愣,没想到潘银莲乐是乐、笑是笑了,却撂出这样一段话来。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也部分认同潘银莲这些话,自古以来唱戏就是移风易俗、高台教化么。写老夜壶,也并非他的初衷。里面的确有黑色幽默成分,但明显缺乏雅趣。可毕竟是吃住在武大富的度假村里,多少次交谈,他也听出武大富想要什么样的产品,最终灵感火花,也就自然全都闪现在这方面了。关于《老夜壶》剧名,他还坚持了一番,最终胳膊拗不过大腿,海报上还是写了“喜剧明星贺氏兄弟倾情巨献《老夜壶》”字样。并且设计海报的人别出心裁,画面上栩栩如生地画了把老夜壶。剧场门口,也故意叠架起了一堆形形色色的夜壶来,看上去很是滑稽。气得他还跟贺加贝顶了几句嘴。贺加贝一来得听武大富的;二来毕竟是演员,文化程度低些,觉得这把《老夜壶》挺刺激、喜兴、有戏,也便跟着锦上添花起来。

演出果然很火爆。火爆的程度大出镇上柏树的意料。本来他是有点担心,怕观众提意见,说高台教化的地方,竟然不停地说夜壶。由夜壶带出生殖想象;由生殖想象,又勾连起性与传宗接代的诸多话题;尤其是爷孙之间,这话题既欲掩还露、欲盖弥彰,又肆意放胆、没高没低;总之,近四十分钟的戏,都让人在一个很敏感的器官上跳来**去。真有点潘银莲说的,像乡村流氓“胡搭挂”,三句不离“下三路”。观众竟然大为接受,这让他有了一种对舞台底线的重新认知。当不断涌进剧场的人流,用掌声赞许他这样突破时,他的创作底线便像滑板一样,很是自然地向下滑落了几度。开始他坐在剧场里,甚至有点诚惶诚恐。后来,便被这种掌声搞得理所当然,并沾沾自喜起来。没想到,舞台上的喜剧,比杂志上发表的段子尺度还能大一些。他对编戏立马有了底气和自信心。

场场不落的武大富,每看完演出,总要对镇上柏树说:“咋样,我太了解观众了吧?没有不喜好这一口的!忙忙的,都是来解馋的,你得给他牙缝里塞点刺激的。名字改得好吧?你还嫌俗,要是叫了《老伙计》,鬼看。抓紧写,镇上老师要再能搞出这样几个好本子,只怕西京都留不下了!你不是喜欢吃‘龟蛇锁大江’吗?再弄个好的,我给你上金钱龟。”

虽然初试牛刀便一举成功,可要再写第二个,的确还没把握,这就是创作。创作有时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怪物。再大的作家,都不可能写啥成啥,一下手就挖个金娃娃。镇上柏树也在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核心是生活底子;再就是潘银莲所起的化学反应。他仍回到生活的记忆里,去寻找可以脱胎换骨的那些戏核。终于,他又翻检出了另一个段子:《听床》。

小时在村子里,一有人结婚,孩子们便被弄到床底下去听床。他就先后听过好几回。开始两次,才六七岁,早早就睡着了。有一次因鼾声大,还被新郎新娘倒拖出来,把后脑勺的皮都蹭掉一块。又一次倒是听成了,夫妻没行**,却一顿乱打起来。原因是男的到深圳打工,回来听到了风言风语,说村长已把一村的“鲜奶”都尝遍了。并且那晚喝酒,村长又被灌得烂醉如泥,烂嘴还有所显摆。入了洞房,两人只说了几句,便大打出手。关键是媳妇也不是善茬,竟然三两下,就把那男人踢在了床下。听床人立马暴露了。弄得他还挨了几脚,才被扔到了门外的柴火垛上。这件事,他开始觉得是可以写悲剧的。没想到,发酵到现在,也成了上好的喜剧材料。

他把故事讲给潘银莲听。潘银莲说:“村长这么坏,你不替那些出门打工的出出气,还嘻嘻哈哈当笑话讲。村里人没有觉得这是好笑的,都觉得没世事了。坏蛋咋不遭天雷报应呢?农村人都喜欢看《雷打张继宝》《铡美案》《窦娥冤》,就是觉得有人收拾这些货色,替可怜人伸冤呢。”

武大富可不这么看。当他听到这个“戏管子”后,连着拍着大腿说:“成了,镇老师,这个戏可成了!保准不亚于《老夜壶》。不要叫《听床》,农村把这叫‘耍媳妇’。端直叫《耍媳妇》多豁亮!**戏可以多一点。打的时候,还可以把老夜壶拎出来,这样把前边的戏也挂起来了。赶忙写,出来保证大火!镇老师,我给你把金钱龟都弄回来了,戏一出来,咱立马咥!”

镇上柏树也考虑过潘银莲的提议,可毕竟是为武大富写戏,出来得合武大富的口味。

写起来很快,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完成了。搬上舞台,演出效果果然没出武大富所料,竟然比《老夜壶》更火。

武大富立马兑现了金钱龟做的“龟蛇锁大江”宴。蛇是云南运来的金环蛇;“大江”是南非干鲍、金华火腿和广东怀乡鸡煨了二十四小时吊的高汤。并要潘银莲和贺氏兄弟作陪。潘银莲刚见把“金蛇盘龟”的主菜端上来,就恶心得一头打出去吐了。她说河口镇人从来不吃龟和蛇,那是灵物,吃了不得好死的。武总笑话说:“都是鸡嗉子装不下二两米的命。看人家活猴脑都吃,谁还不得好死了?”他首先给镇上老师夹了**,挣眉活眼地放在盘中昂首兀立着。还再三给镇上老师敬酒,要身边伺候的女服务员,多陪镇老师到村里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多打粮食,多出精品力作!

镇上柏树作为喜剧作家的地位,就算在红石榴度假村奠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