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二

字体:16+-

贺加贝做梦都没想到,三个节目组成的晚会,会这么火,火得一城人都到处逢人说“快活”。红石榴度假村像法国红磨坊一样,一下成了高度聚焦的场所。连好多政府会议,都挪到这儿开,还别说其他各种接待了。搞得武大富连着招了几拨服务员,都应付不过场面来。有领导说:“大富,你这啥都好,就是服务质量每况愈下呀!服务员半天叫不来,来了还都长得七长八短、挤眉弄眼的。”武大富知道,顾客增加了十几倍,连他自己平日不太愿意示人的胖婆娘、丈母娘、大姨子姐都亲自上阵端盘子端碗了,哪还顾上长短粗细、眉眼是否周正。

眼见武大富一天两场甚至三场地加演,累得贺加贝兄弟俩一人瘦了好几斤。每天早上十点多就开脸,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卸妆。吃饭也是端到后台凑合。到没人的时候,一贯不太爱说话的贺火炬,突然蹦出一句来:“哥,你看咱俩像不像外国斗兽场里的牲畜?”

贺加贝还把他睖了一眼。不过这话,让他在再次登台时,也有了某种相同的感受。满场的吆喝声,让他们的出场,真的像在呼唤两条斗牛的破栏而出。剧场由于加凳子太多,尤其显得混乱不堪。武大富总是站在观众池座的前方,带头把又短又粗的手,举过头顶,引领欢呼。引领完观众,他又面向舞台,把双手举得更高,似乎是在用一块带着血腥的红布,撩拨台上的“斗牛”,更加疯狂地向前奔突。贺加贝看了看弟弟的脸面,画得斜眉吊眼、口鼻歪抽的,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哀感。本来就长得稀奇古怪,加之前两场演出刚结束不久,汗水已将小丑腮红、八字吊梢眉和血盆大嘴的口红,渍洇得五马六道,看上去就更加滑稽可笑了。从弟弟的样貌,他立即判断出了自己形象的诡异、变形、丑陋。因为这是高度对称统一的两副克隆嘴脸。滑稽而又嬉闹的深处,一种悲凉掠过心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不能给武大富当牲畜了,得自己出来干!

他把这个想法首先说给了镇上柏树。

镇上柏树虽然在度假村落了个吃喝不愁的日子,可对武大富那套横加干涉艺术创作的态度,心里已是老大不舒服。用他的话说:“球都不懂,还爱谈艺术。并且非得照他说的改不可。改来改去,看把戏改成啥了?”尽管戏是整得热闹非凡,把观众现场笑翻一地,可对镇上柏树来说,太过粗俗的语言,听着还是觉得有些丢脸。尤其是一些有点意思的东西,每每都被“劁干骟尽”,让他心里很是挠搅。自己毕竟还是个文人嘛!特别是有一晚上,他专门把孔老师请来看了一次,孔老师看到一半就说:“你饶了我吧,还是下围棋走。喜剧总得有点思考,有点人文立场吧?也需干净、节制,不能趣味过于低下。你看你们把喜剧快搞成厕所文化了,说文化都是高抬。”孔老师这番话对他打击还是不小。走吧,又舍不得这份款待、收入,尤其是潘银莲的笑脸。不走吧,按武大富的弄法,第四第五第六个戏出来,只会更加粗俗,似乎又不是他对创作的向往和追求。贺加贝要另立门户,他当然是坚决支持的了。加贝毕竟还好商量些,不至于像武大富那么武断。吃住仍有人管,潘银莲还伺候着,何乐而不为呢?

定下了镇上柏树,贺加贝就有了信心。他跟弟弟商量这事,火炬早就不愿寄人篱下了。只是担心自己置办演出,麻烦太大,一旦上座不行咋办?贺加贝对此倒是蛮有信心,他就开始在外面张罗剧场了。

有一天,武大富突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对着贺加贝说:“咋,翅膀养硬了,要飞了,得是?”他手里还托着一个大西瓜。每每到后台慰问演员,都是服务员送东西,他跟着。今天的西瓜却是他亲自托着,足有二三十斤重。

贺加贝开始还有些辩解的意思,毕竟剧场还没谈好,一切都在两可中,不能立马跟武大富闹掰了。再加上起事是从红石榴度假村开始的,就是分锅立灶,他也想两头都兼顾上,不能弄个硬折腿、猛跳崖。可武大富似乎有点不依不饶,说:“你要另拉杆子,行!但得把我红石榴的投入都吐出来!”看着平常十分谦和、大度,甚至故意有点卑微的武大富,一旦翻脸,腰轴得生硬,脸定得死平。把贺加贝也不叫贺老师了,而是端直叫戏子、戏娃子。开口闭口都是你们戏娃子长、戏娃子短的。贺加贝让他文明些,武大富突然把手里那个大西瓜,嘭地砸到地上,溅得满世界一片血红。连他自己脸上也飞来一块西瓜瓤,刨了几刨,大嘴越发血糊淋**地直喊:“我们村里把唱戏的就叫戏娃子,咋?戏子!臭戏子!烂戏子!不唱了给老子滚!”弦索一旦绷断,一切便都变得嘎嘣利落脆了。他们的演出当晚就停了下来。武大富大概早有准备,人家端直弄了一批俄罗斯美女,跳起了半脱不脱的“**”,整得比贺氏兄弟的喜剧还火。他们便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出度假村了。

武大富把南大寿两口子白吃白住三个多月,“连个麻雀蛋都没生下”的账,也都一齐算在了贺加贝头上,那叫“用人不当,造成严重经济损失”。而镇上柏树的三个“蛋”,又算是红石榴的“蛋”,必须留下。外面一律不得演出,但演,就是侵权。为此,镇上柏树还要跟武大富打官司。可咨询后,律师说:“这‘蛋’,的确算是红石榴度假村的‘蛋’,你属职务创作。”

镇上柏树说:“他给我啥职务了,叫职务创作?”

律师说:“职务作品,是指公民为完成法人或其他组织工作任务所创作的作品。一般而言,职务作品的著作权由作者享有。”

“是呀,他凭什么不让演出?”

“但著作权法规定,法人在其业务范围内可优先使用。”

“他用么,没有说不让他用么。”

“注意,”律师继续说,“在其作品完成后的一定期限内,未经单位同意,作者不得许可第三人,以与单位使用的相同方式使用该作品。”

贺加贝说:“我们重排,不用老舞台调度演出,总该可以吧?”

律师制止他:“你听我说完。主要利用法人或其他组织的物质技术条件创作,并由法人或其他组织承担责任的工程设计、产品设计图纸等职务作品,等同于法人作品。”

镇上柏树说:“要说工程设计和产品设计图纸,都是我个人的。”

律师说:“可你是在利用法人的物质技术条件进行创作。”

“就吃住在那儿?”

律师说:“生产技术条件,包括桌椅板凳都算。你总得坐着创作吧?据说笔、纸、钢笔水,连削铅笔的电动转笔刀都提供了。还说你都拿走了。为创作,你要了一个自动按摩靠垫,一个颈椎红外线护套,一个加速腿部血液循环的什么‘夹腿器’,以及大量安眠药,还有马应龙药膏和肛泰产品等。你痔疮是不是很严重?说光治痔疮的药就花了两三千元,对不对?并且武大富一再强调,三个戏的产品设计图纸,他不仅是参与者,而且是‘总把舵’,是最终拍板人。好多精彩台词,也都是他亲自修改的。”说到这里,律师还翻出作品细节给他看:“比如《老夜壶》里他爷的一句台词:‘你把爷的夜壶打了,让爷到你娘的腿上尿去?’还有《耍媳妇》里,说好多台词都是他亲自加的,比如‘天哪,这媳妇在**叫唤啥呢?是狗尾巴夹到门缝里了吗?’等六处。还有《尿床王》,说他修改达二十一处之多。武大富说,在某种程度上讲,他是三个戏的总设计师。你只是帮助完成设计图纸的车工、钳工、刨工而已。”

气得镇上柏树啪地站起来,一脚踹倒桌椅板凳,连着怒斥了四个成语:“黑白颠倒!厚颜无耻!卑鄙下流!恶俗不堪!”

说归说,骂归骂,打官司是个没深浅的事,加上又遇见了恶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也便自认倒霉算了。

很快,贺加贝便找到一家还算合适的小剧场,便收拾着准备自己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