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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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小剧场在城市的正中心。过去就是唱戏的地方,后来做了歌舞厅。再后来,歌舞厅越来越小型化、私密化,就又改了洗脚房,还洗腰。洗脚、洗腰的私密性也越来越高,大场面的洗、揉、捏、搓,就没多少人来了。贺加贝跑了两趟,就把地方盘了下来。

剧场在钟鼓楼附近的一个深巷子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据说这里特别红火,戏院旁边就是“鸨鸡巷”。鸨鸡巷原名叫烧鸡巷,是一条街都在卖烧鸡,故得名。前面卖烧鸡、烧鹅、烧鸭,还有卤蛋、卤豆干、卤猪蹄,醪糟、油茶、枣沫糊,后面便有了越来越多的皮肉生意。开始只是满足一些地痞、二流子的玩耍乐子。后来,越来越多的官家、客商、教授、记者这些体面人物,也改头换面地前来造访。档次越来越高,门楣、床笫也都越来越讲究。接客的女子,也由乡间丫头,逐渐向城市摩登女郎转化。一条街的各种生意也就成了大气候。说那时见天热气腾腾,车水马龙。人员也是三教九流,七股八杂。尤其是到了晚上,竟然有侧身收腹挤不过去的地方。戏园子,自然也就大火特火起来。由于来客四面八方,因而,戏也是秦腔、豫剧、晋剧、京剧、评弹的不固定。来客点啥唱啥,有时一天都能包出好几场来。

贺加贝盘下的剧场的确很小。最早是“山西会馆”,后来改叫“梨园会”,再后来改为“跃进剧场”,再再后来又改成“红卫剧场”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把“梨园”二字改回来,叫了“梨园春剧院”。演了几年戏,撑不住台面,又改叫“梨园春歌舞厅”了。弄成洗脚房时,“梨园春”几个字仍在,不过后边加了“濯足堂”,全称就叫“梨园春濯足堂”了。后来又添了洗腰这个项目,濯足堂下面,加钉一块木板,鲜红的“洗腰”二字便歪斜其上。贺加贝接管时,洗腰牌子的半边钉子已经不在,是横牌竖吊拉着。上面“梨园春濯足堂”的金字招牌,也掉了好多笔画:“梨”把“利”掉了,“园”把里面的“元”没了,“春”把脑袋不见了,只剩下了“日”字。后边三个字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贺加贝跟镇上柏树反复商量,觉得还是恢复梨园的招牌好。最后就定下叫“梨园春来”了。

因为开张急促,装修就十分简单。贺加贝把团里的舞美设计请来,按舞台美术的要求,只画了几大块画幕,就把破损不堪的烂剧场,搞成了《清明上河图》一样的美丽街景。不过不是古街坊,而是中西合璧的时尚都会:美国百老汇弄一截,拉斯维加斯也弄一截,巴黎塞纳河弄一截,红磨坊也弄一截,香港维多利亚港弄一截,上海外滩也弄一截,还弄了一截海南亚龙湾的。剧场顶端是灿烂的星空,那是从科幻电影上扒下来的。演出就如同在华美的世界中央,给人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不过镇上柏树说,有点不伦不类。尤其是与“梨园春来”不搭调。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搭调问题只能留待以后去解决了。眼下关键是剧目问题。镇上柏树倒是快手,不仅很快又弄出几个喜剧段子,而且把《老夜壶》《耍媳妇》《尿床王》都改了剧名,分别叫了《爷爷的忠仆》《新娘子夜话》和《一个人的战争》。台词和细节也做了调整,尤其是把武大富硬加上去的那些俗语,一一都剔除干净了。尽管武大富还是闹腾了一阵,但毕竟再也找不到自己创作的那些脍炙人口的“金句”了,就见人乱骂一通,任由“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去了。

潘银莲既然已是贺加贝的老婆,自然也就跟武大富断了关系,彻底从红石榴度假村离开了。离开那天,她还专门去跟武总道了别。

武大富虽然跟贺加贝闹翻了,但还是给潘银莲留着一点好脸。他知道,这一切都跟潘银莲无关。潘银莲自招进度假村,就是红石榴的一块金字招牌。首先是漂亮;其次是听话;再次是肯干;还有就是“拿捏得住自己”。也有长得漂亮的,可三天两后晌,就被各种**拐带走了。有的搞得声名狼藉,被打得腿趔腰扭、鼻青脸肿,不走不行的。唯有潘银莲,始终立脚很稳。凡重要接待,都是她出面应对,有的还指名道姓要她服务。当然,也有存心不良,企图扳倒硬上者。还有几番周旋,仍降不翻、压不住,是鱼一样在干滩上乱蹦跳着,弄得不得不含恨放弃,怕出事影响前程的。总之,只有潘银莲心里清楚,在这个村子,她亲自参与主演过多少惊心动魄的灵肉搏击与厮杀,反正都挺过来了。就连武大富,对她也不是没有用心用意用情过。为了生意和管理上的秩序正常,也是他老婆看守严密,武大富才很少在村里与服务员之间有什么勾搭。听说早先有一个服务员,就因为与他有染,而被他老婆揪耳环时把耳朵都扯豁了。自此后,武大富即使玩,听说也是与其他酒店老板“交换场地”。他跟人喝酒时常叨叨:兔子乱吃窝边草,那是蠢货干的事!一来老婆犯病;二来管理权威失效;三来小费支出暴增。背着儿媳朝华山——真正的出力不讨好!可在潘银莲身上,武大富也想花点钱,但没花出去。潘银莲除了工资,绝不贪任何便宜。他纠缠了一阵,也扭打过几回,每每扭住,潘银莲的嘴,都能拧到脑后去。他把短粗短粗的身子勉强顶上去,也会被她金刚钻一样的脚尖,踢得要害部位立马解除武装。他也就再懒得费那闲力气了。潘银莲最终能跟贺加贝,都是武大富没想到的事。以他的判断,贺加贝也就是玩玩而已,碰了钉子,自会勒马收缰。谁知他们最后还玩成了真的。一个绝色美女,竟然被一个丑得失了人形的货,生生牵入了洞房。以他的心思,是有些舍不得的。可为了度假村的人气,得用贺氏兄弟来“耍丑”,也就不得不顺水推舟了。可憎的是把人用到关键处,贺加贝竟然生了二心,尥蹶子要另立门户,武大富是真的气得七窍都要冒烟了。好在有人建议,找来了俄罗斯美女,倒是没让度假村的人脉垮塌。不过与贺加贝,他是实实在在地摽上了。要不是有潘银莲,他会给很多难堪,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走,而是让从村里倒爬出去!

潘银莲告别的时候,武大富说:“银莲,我这一辈子做得最日巴欻的事,就是把你给了贺加贝那个丑。你是个好女子,跟了他,把你亏死了。关键是我担心,戏子无情,将来会欺负你。一旦有那一日,你还回来找我吧!只要有我一碗干的,就少不了你一碗稀的。”

武大富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声情并茂,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潘银莲倒是依然微笑如初,说:“谢谢武总!混不下去了,我就回来找你。”

“村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武大富还站起来做了欲拥抱的姿势。但潘银莲没有迎上去,而是很礼貌地后退两步,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武大富还在后边喊了一声:“银莲,我让多给你开了一个月的工资,你领了吗?你是你,狗日贺加贝是贺加贝,茄子一行,豇豆一行。”

潘银莲还是笑笑地说:“武总,没上班,我就不领那工资了。谢谢你!”

武大富把潘银莲送出了好远,他是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但潘银莲自走出他办公室的门,就再也没有回头。尽管她的面庞,始终微笑着,笑得跟桃花一样春风满面。

潘银莲到了“梨园春来”,贺加贝就告诉她:“你已是老板娘的角色了!”什么叫老板娘角色,她还没有找到感觉。尽管在红石榴度假村,她也一直在台前幕后伺候着,但毕竟还是服务员的角色。一下成了戏坊的老板娘,还真不知该干些什么呢。后台洒扫应对,贺加贝添了新人;前台捡场,为了节省成本,都是演员自己干;老板娘便只好到门口卖票去了。

镇上柏树成了梨园春来的签约作家,关心票房收入,自是合情合理。一有时间,他便挤进只有四五平方米的小房里,帮着潘银莲滚日戳,撕戏票,点钱款。眼睛,自是少不了要在潘银莲毛孔细密、汁水蓄含欲滴的嫩脸上,寻找润物无声的滋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