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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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大莲的加盟,的确使舞台演出样式、色彩都丰富了许多。但台下的矛盾,却立即变得不好调和起来。

这倒是让镇上柏树心里,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感。

镇上柏树开始只是对潘银莲的美貌,时时怦然心动。时间长了,美貌以外的东西也与日俱增,麻烦就有点大了。他知道,自己是跌入了一场情欲的粘网。他对粘网印象很深。那还是在地区行署工作时,分管他的副专员爱扑鸟,并且有一副特制的粘网。网上抹满了蜂蜜,鸟一飞上去,扑扑棱棱,注定在劫难逃。除非撕掉皮毛或翅膀。他感觉潘银莲就像那张涂满了蜜汁的丝网,任他如何开展理性斗争,都愈粘愈紧,欲拔不能。这毕竟是老板贺加贝的老婆。他虽贵为策划、师爷、“书会先生”(这是宋元杂剧里对勾栏瓦舍中编剧的称谓),明清也叫“京师老郎”,但毕竟还是人家贺班主的打工仔。

贺加贝把他安排在剧场二楼上的一间库房里居住、写作。虽然不能与度假村同日而语,但收拾收拾,倒也蛮像一回事。房子宽大不说,而且看街景一目了然。就是后窗户外一家叫“梦里桑巴”的歌舞厅,有些让他受不了。见天半夜两三点,还在恩呀爱呀的唱个不停。歌舞厅外的窄巷子里,时时有紧紧拥抱着吻别不去的。沉浸在情欲中的人,智商大概不会比三岁小孩高多少。借着夜幕,以为巷子人都痴聋瓜傻,睡死过去了,端直就哼哼唧唧地连欢起来。也有雀占鸠巢,被打得抱头鼠窜,飞刀见血而不敢声唤报警的。总之,这是一个地形十分有利的夜生活观测点。只要你有精力,有兴趣,几乎不会有让你失望的夜晚。镇上柏树开始还信心满满地观测了几夜,想着不定还能找到创作灵感呢。可太刺激的观测,有时也把自己折腾得够呛。见天头重脚轻,还感冒发烧,他也就不敢再深入细致地窥伺下去了。

贺加贝听说这儿太闹腾,把镇老师都整生病了,就说给换个地方,他又有些不舍得。到哪里能找到这七八十平方米的大仓储呢?虽然低矮点,可他个子又不高。伸手就能触着顶棚的屋子,让舞美设计绷了几条印满了繁星和月亮的花格子布,还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感。加之潘银莲会时常上来送饭、送茶。有时他故意要做出创作得分娩艰难、痛不欲生、废寝忘食、水米不思的样子。贺加贝就会安排潘银莲,特别去弄些可口的饭菜,一次次端上楼去。

楼上和楼下是截然分开的。任何人要上楼,都能听到木楼梯的吱扭声和咯噔声。因此,这里实在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幽会地点。

在镇上柏树看来,潘银莲是个再古怪不过的人。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可就是有种难以迫近的距离感。每次端上饭菜来,她会一屉一屉拉开,给你摆得整整齐齐,汤匙、筷子、餐巾纸齐备。她若要走,你挽留一下,她也会停下来,就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着你吃,让你胃口大增。可你就是不敢凑近。甚至不敢说出一丝半句猥亵的话来。想说,看看她的真诚、善意和一种亲情感,就张不开嘴了。等你吃完,她问问饭菜味道,又会一一收拾好屉笼,颔首一笑,下楼去了。每每离去,他都要久久看着潘银莲背影消失的地方。那是怎样一副“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身姿呀!他不敢想象,在她时常都爱穿着的那身藏蓝色职业装里面,是包裹着怎样一副大概不存一丝瑕疵的玉体啊!他都快被这种无尽的想象整疯了。他甚至在整夜整夜地呼唤着潘银莲的名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全是潘银莲在走动。他的创作,也便在对潘银莲的想象中,无限扩散放大开去。连贺加贝都说:镇上老师写爱情喜剧,真是脑洞大开了。

潘银莲并不喜欢给镇上柏树端饭菜上楼。那个空间虽然很大,她却觉得十分逼仄,还不如门口售票处的小房宽展。那几平方米虽然脚手都不能伸展,却面朝街道,窗口大开,毫无秘密可言。即使镇上老师局促得很近,她也觉得安全。可这间二楼储藏室就不一样了,好像天然是个四面隐秘的处所。即使有两个小窗户,镇上老师都用废景片挡着,说是嫌外面嘈杂,还说他写作不喜欢光线太强。她一上楼来,镇上老师眼睛就放光。满脸的毛胡子,见天刮得青冈冈的,像是舞台上才刷过颜料的假太湖石。见面啥都问,好像他是局外人,对楼下一无所知似的。问来问去,无非是不想让她离开而已。贺加贝给她的任务,仍是把镇上老师服侍好。他就那么放心她,放心这个镇上柏树,这让她很是不快。她觉得贺加贝的心思全在万大莲身上。不由分说地把万大莲弄进剧组后,见天都凑在一起排爱情喜剧,没有一句台词是她听着不肉麻的。可贺加贝乐在其中,并且日以继夜地加班加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异常。听说万大莲家的保姆,都是贺加贝亲自找的。她想质问贺加贝几句,但到底没有张开口。只是给他拧屁股甩脸子了几次,她想让他自己想去。

镇上老师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有几次偏把话朝万大莲身上引。他说:“万大莲咋能跟你长得这么像?”说这话时,他脸上表情是怪怪的。“不过,她比你的味道可差远了。”

“什么味道?”她问。

“女人味儿!清纯味儿!草泽香木味儿!鲜花露珠味儿!”他说了一大串。

潘银莲不好意思:“别瞎说。人家万老师可是大名演。”

镇上柏树说:“好女人与名气、财产、身份、地位一概都没关系。好女人就是天地间的尤物,兴许由山野露珠生成,荒郊狐狸所变;也许长在陋巷,也许生在豪门;不因衣饰金贵而眼生双皮、瞳眸如漆,也不因粗茶淡饭,而汁水干瘪,肤色失血。好女人就是三月的鹅黄柳梢、六月的荷塘水莲;无论豪宅深院的柳梢,还是山野沼泽的水莲,其本质都是汲日月精华所成。功名利禄固然好,那都是硬粘上去的。就像庙堂里的金佛,多是一层层刷上去的黄颜料。尤其是美人,一旦沾上名声、财气、地位这些东西,便顿失柳梢之鹅黄、水莲之清纯。要是再特别喜欢这个,那就更是欲鹅黄而偏呈古铜,甚至茄子色了。你呀,好就好在,还保持着这份对鹅黄与清纯的淡持。”

潘银莲急忙起身说:“镇上老师说的啥,我也听不懂。我就是个服务员,给人端盘子的。啥子鹅黄不鹅黄、清纯不清纯的,都跟我没关系。”说着便要走。

“等一等。”镇上柏树实在不想让她走,又问,“贺老师和万大莲还在下面排戏?”

潘银莲有些不高兴:“我不知道。”

镇上柏树偏说:“你听,不正在排吗?”

楼下的确传来了贺加贝和万大莲的排戏声。

镇上柏树是想用这件事,来刺激一下潘银莲,也许还能刺激点意外效果出来。

可潘银莲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镇上柏树尴尬在了那里。他自己摇摇头,笑了笑。也不知后边还有什么好戏等着,反正他对这出戏的剧情发展,还是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他的创作劲头也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