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七

字体:16+-

贺火炬对他哥贺加贝越来越有一种不适感,活得像他哥的影子。并且这个影子,是被一个高一头大一膀的影子笼罩着。过去可不是这样,他爹在时,但见演出,他弟兄俩都是平分秋色的。有时他还出众些。他比贺加贝小一岁,那时家里更宠他。加之他练功勤快,“小翻”“死人提”“连前搏”这些高难度跟斗,都比贺加贝翻得好。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有了看家戏《戏妖》。那是《西游记》里的一折:孙悟空变作小沙弥,戏弄、惩治贪色、吃人、喝血的“玉鼠精”。第一场演完,就炸锅了。全团异口同声地称贺火炬为演戏神童。表扬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便由此整天钻在排练场,练《悟空借扇》《杀六贼》《闹龙宫》。他本想搞个猴戏专场,谁知《闹龙宫》用人太多,都不配合,便改《时迁盗甲》了。那也是个硬扎武戏,一般人是不敢去触碰的。可还没等他把武戏专场推出来,靠“耍嘴皮子功”吃饭的时代就到来了。他爹适时改变策略,紧急炮制了几出新戏,以父子仨的独特样貌,迅速红遍三秦大地,直至大西北。

可好景不长,老爹竟然得了口腔癌。老天这玩意儿,真是啥要害,偏从啥处害起。都说快乐能治癌,他爹快乐得见天演出,没把人活活笑死,却还是没把癌细胞快乐死。“阎王爷毅然决然地召回了他设计不过关的产品。”这是另一个丑角调侃他爹的话。

要说他哥贺加贝也算厉害,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把他爹的喜剧衣钵继承了下来。无论在红石榴度假村,还是梨园春来,都弄得像模像样的。可他却越来越有些不能忍受他哥的自以为是和独断专行。什么都不跟他商量,有时词改得不顺,他说一句都不行。午场演啥,晚场演啥,都是到后台化妆了才接到通知。他好像就是一个配演,一个伙计,一个外人。他爹那时对他们那样专断,甚至哼哼瓜瓜、骂骂咧咧,他都能接受,那毕竟是老子。可贺加贝不是,他就是一个哥,他们迟早都是要单另过日子的。

每天收入到底多少,他不知道,但能算个大概。反正每月发给他的工资,连零头都不到。他哥老说要装修、要扩建,钱不够使。这个他也信,梨园春来一直在建设,摊子越来越大。一处烧火,八处冒烟,用钱的地方的确很多。可账目总得让他清楚吧?他不是伙计呀!他是亲兄弟,他是合伙人哪!

他哥有老婆潘银莲,卖票、收款一身兼,好多人都称老板娘。可他没老婆。有时朋友要张票,他哥还要盘三问四的,说不要给那些闲人养成白看戏的瞎瞎习惯。他哥把镇上柏树都尊重得跟爷一样,生怕吃不好、喝不好,说话声音高了呛着人家。可对他,总是摆出一副兄长甚至老爹的样子。对谁都嘻嘻哈哈,对他却像淡若没盐的凉拌菜。只是上了台,才老弟、老哥、老爹、老爷地乱叫。几次他都想反抗,但又说不出口。回到家里,他妈还老叮咛:要听你哥的话,两人把戏唱得美美的!也不知是哪辈子积下的福分,这辈子父子仨都把戏给唱成了。就是你爹福薄命浅,没享受几天好日子,被瞎了眼的阎王叫走了。要是在,还不知贺家要火成啥样呢。

他也不想告他哥的状,告了也不顶啥。他爹活时,他妈事事听他爹的,他爹不在,他妈又事事听他哥的。转眼他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他妈老问媳妇有眉眼没?并且也找人给他介绍过几个,都是歪瓜裂枣的,他半个眼看不上。他跟他哥一样,都有点不服气,自己长成这样,总不能找个媳妇,也是半斤对八两,王八瞪绿豆吧?他哥为染扯万大莲,弄出了多大的响动,至今都还是一些人的笑柄。为弥补失去万大莲的遗恨,他哥硬找了个酷似万大莲的服务员,都要争回这口恶气。问题是婚都结了,他又把万大莲绊扯回来,算咋回事?他已看出嫂子潘银莲的不满,但他哥就像是吃了迷魂药,人叫不醒,鬼叫飞跑。对万大莲的那个殷勤,不,是骚情,已是尽人皆知的丑闻了,可还在加火升温。总之,他对他哥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尤其是扩大演出经营的事,说是跟他商量,其实早已胸有成竹,就是给他通了个气。他就像个马仔,任务只是排戏、演戏,推磨拉碾子。多一个场地,无非是跟着跑断腿、累断肠而已。

他是真的想另有打算,可眼下还不是时候。兄弟俩闹掰,似乎还没有太正当的理由。眼下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找媳妇。先有媳妇,再说成家立业、另起炉灶的事。到那时,他不说,也许媳妇就会闹腾起来。

也怪,唱戏看着红火,是千人捧、万人抬的事,可一旦找起对象来,又都嫌不该是唱戏的。好像唱戏在哪个年代,都是低人一等的事。除非你是绝色美女、稀世尤物,有那高贵人家娶回去,也是为了显摆他过人的艳福。男优,长得即使身形出挑、相貌堂堂,也多是恋爱的游戏中人,一到谈婚论嫁,便阻隔重重。玩来玩去,最终也是打了水漂。何况贺火炬长得如此冤假错案似的,该起来的鼻梁,塌下去了;该塌下去的眼窝,金鱼一样鼓了起来;该长的下巴,短了几分;该短的人中,却长得能当鸡槽,真是人见人奇,人见人乐和。尤其是美女们,都爱挤着看他兄弟俩。可看完,又总是乐得一哄而散,好像是见了不曾见过的UFO上的天外来客。尽管如此,贺火炬还是下狠心要找一个美女做媳妇。毕竟是喜剧时代,笑星时代,丑星时代,也该有他一块想吃的奶酪了。

你不能不服贺火炬的能耐。就在梨园春来开业半年的时候,他就稳准狠地薅住了一个美女。并且不是一般美女,还是一个俄罗斯洋妞。

那是一个午场演出。贺火炬一出场,便发现一排坐着这个洋妞,十分漂亮。他的第一参照物,就是万大莲和嫂子潘银莲。长相最起码是不相上下吧!何况风味独特,行止别样。当然,当时他没想到,会与这个洋妞能有啥瓜葛。可演出完,洋妞竟然端直跑到后台,要跟他哥和他合影留念。她还能说简单的汉语,连单词带比划,沟通不算困难。她说她是到中国来学戏曲的。他哥的心思在万大莲身上,一演完,就操心万大莲的汗水,万大莲的嗓子,万大莲的午餐盒饭去了。那洋妞便与他攀谈起来。他顺势领着洋妞去同盛祥吃了顿羊肉泡。晚上,他又从嫂子潘银莲那里,弄了一张一排一座的票,让洋妞继续欣赏她十分喜爱的《扇坟》。洋妞有个中文名字叫摸鱼儿,那是一个词牌名。她说她喜欢这个名字,鱼儿活泼,有动感。她还说她小时最爱跟男孩子一起下河摸鱼了。这天晚上演完戏,摸鱼儿又与他到东新街吃了烤鱼、烤鱼排、锡纸烧鱼子;还喝了藕粉、莲子羹、醪糟滚汤圆;肚子大得增了了,贺火炬吃的还没她一半多。吃完,他们就轧着马路,逛了半夜。最后,摸鱼儿说她该回去了,他才把她送到一个酒店门口。随后,摸鱼儿便天天来找他看戏,他也天天等着她来。偶尔一天不来,他便心慌意乱的,演出都没心思,老错词忘词。他哥就骂他说:“你是脑子进水了,那么熟悉的词能忘得一干二净?”

万大莲就笑着说:“怕是等一个戏迷吧?”

贺加贝毫不客气地说:“等死呢等。也不知是哪来的过路鸟,你能抓住了。”

气得火炬就想给他哥一拳,但他不敢。

摸鱼儿还是来看戏,他就下了决心,要跟摸鱼儿弄出一点故事来,让他哥看看,也让所有人都看看。

贺火炬还是每天给摸鱼儿弄票,不过是买,就固定在一排一号。并且演出完,就领摸鱼儿出去吃,出去逛。摸鱼儿还有抽烟、喝酒的习惯。那派头,也让他很是喜欢。他恨不得把这女人领到所有熟人面前,一展绰约风姿。有时连排戏,他都能误了时间。

最近镇上柏树又写了个新脚本,叫《巧妇潘金莲》,安排贺火炬演武大郎。他第一次跟他哥上了硬弓,坚辞不就。他嫌这个角色太自我丑化,还得走一晚上“矮子步”,他本来就不高,不希望摸鱼儿在舞台上看到他这种形象。贺加贝无奈,只好用了另外一个从县剧团招聘来的小丑。贺火炬倒是落得轻松自在,便有更多时间陪着摸鱼儿吃来逛去了。

眼看他们把西京城该吃的都吃遍了。贺火炬终于连比带划地说出了他的爱情。他的确是爱上摸鱼儿了,并且不是一般的爱。在爱情上他还没上过道呢。他甚至把跟外国人怎么办结婚手续都打问好了。摸鱼儿先是一阵大笑,然后也说很喜欢他。两人比比划划的,贺火炬就想进摸鱼儿住的宾馆里去谝。可摸鱼儿死都不让他去,说要去,也得进另外的宾馆。贺火炬便立马把他领到了喜来登。没想到,很快他们就温存上了,还不能说是摸鱼儿主动的。虽然她冲澡过后穿得有点过于暴露,但毕竟是他爱得有点难以自持,摸鱼儿只是配合得密切、疯张了些而已。可惜时间太短,大概不到五秒钟,他就傻眼了。笑得摸鱼儿用吃烟的指头,还夹着他那点小冲突摇了几摇,羞得他急忙用瘦腿掩藏了起来。在摸鱼儿的胴体面前,他才感到了自己的瘦弱单薄。不过摸鱼儿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说喜来登比她住的那家酒店好,能不能让她就住这儿。他当然是乐意了。然后,他便把自己的积蓄,全都用在了摸鱼儿的吃住花销上。

很快,贺火炬的那点存款就花完了。他问他妈要,他妈给了一些,但哪里经得住五星级酒店的耗损。他不敢问贺加贝要,因为贺加贝最近正在弄新剧场,听说在外面还贷了款。他就向嫂子潘银莲求助。嫂子倒是没让他失望,一回两回地给,最后弄得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他便要摸鱼儿住出来。摸鱼儿问住哪里,他说在外租房,并且想很快办手续。摸鱼儿跟他一起去看了租的房子,有点儿失望。吃的喝的,也在日渐缩减。纸烟她原来抽的是骆驼、万宝路,现在也降成了澄城卷烟厂生产的钟楼牌。一天,当贺火炬演出完,回到租房才发现,摸鱼儿已经不翼而飞了。

贺火炬跑到她原来老出入的酒店找,才问出,这个人不叫摸鱼儿,叫蝶恋花。还有人来找一剪梅、满庭芳、念奴娇、虞美人的,其实也说的是她。她好像不是俄罗斯人,有人说是乌克兰的,还有说是立陶宛、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的。在酒店歌厅当过**女,也做过车模。说是一年前,就以醉花阴的名字骗过一个大学老师。还用鹧鸪天的名片骗过一个报社记者。总之,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已好几个月照不见人影了。可他是认真的,他是打算要跟她完婚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鸡飞蛋打了。

直到这时,他才痛苦地上网,老要敲出“摸鱼儿”三个字来,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可那上面老是干巴巴的解释:唐代有教坊曲叫《摸鱼子》,北宋才改叫《摸鱼儿》。这词牌用得最早的是欧阳修,后来却是辛弃疾作得最好。他擅长以幽咽之情写景抒情,其中一首,让贺火炬竟然还吟诵出眼泪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好多意思他也不懂,但“摸鱼儿”的字字句句,又似乎与他此时心境十分相干,就在“更能消、几番风雨”“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脉脉此情谁诉”“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烟柳断肠处”上大做了些借灵堂哭恓惶的文章。一段时间,简直不敢有人提“摸”提“鱼”字。而舞台演出,竟然与“鱼”是那么地密不可分。单“鱼肉百姓”就是无戏不唱的。而生活中,“鱼”就更是随手可“摸”了:瞎子摸鱼、浑水摸鱼、临渊羡鱼、缘木求鱼、沉鱼落雁、如鱼得水、鱼欢水爱、鱼目混珠、鱼龙混杂、鳄鱼眼泪、漏网之鱼、葬身鱼腹……

贺火炬为这个摸鱼儿整整消瘦了一大圈。演戏没了神气,生活也没了兴致。排戏错词,上台忘词,下台发瓷。贺加贝气得直骂:“毕了,火炬是毕毕地毕了!这下真正叫‘鱼死网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