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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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终于把第二个演出场地撑持起来了,还叫梨园春来。这次是在一个开发区的“白菜心”开的业。上演的第一出戏,就是《巧妇潘金莲》。还有《李逵见李鬼》《夜战阎婆惜》等两折,都是《水浒传》里的故事。过去舞台上也有过类似的戏,但镇上柏树全做了时尚化改造。让潘金莲、李鬼、阎婆惜都变得毒舌如花、理直气壮起来。几乎一句台词一个包袱,把观众席整得海啸一般,不住地卷起千层浪、万堆雪。

贺加贝还专门把他妈草环请来看了首场演出。看完,问咋样,他妈说:“笑是好笑,真的能笑死个人。可潘金莲、李鬼、阎婆惜都是些啥货色?你爹他们过去演的老戏里,这三个人,不是**妇**,就是搞坑蒙拐骗的。他们都伶牙俐齿、活得理直气壮了,武大郎、李逵、宋押司反倒受尽捉弄,让人笑掉大牙,只怕是于看戏人不好吧?你爹老说,唱戏就是高台教化哩。你们不敢尽搞了耍戏子,没了正形。弄不好,会损了唱戏的阴德呢。”

镇上柏树笑着问:“草婶,那你说,潘金莲这么漂亮个女人,被卖给武大郎过一辈子,就对吗?”

草环说:“对不对,反正武大郎也没白吃白喝,日夜出去卖炊饼,算是个勤劳本分人吧。他还不是盼着让潘金莲的日子过好么。笑话他,作践他,也不见得都对吧。乡下这样的人多了,莫非都让潘金莲杀了不成?”话虽说得软软的,却绵里藏着针,让镇上柏树和贺加贝思谋了好半天,都没法应对。

但观众是一哇声地反映好。开发区大都是白领,梨园春来就在二十几栋大楼中间的南广场开着。那是六百人的池座,比老梨园春来高出近乎两倍的上座率。广场四周都是生活区,金店、玉器店、奢侈品店、美容美发、鲍鱼海鲜馆,比比皆是。这里明显高过城市其他区域的消费水平,有人叫中产区。再远一点,还有一个别墅群,也叫富人区了。贺加贝和镇上柏树在演出后,还多方征求过意见,都说这儿开个喜剧剧场好。上班压力太大,总算有个释放、宣泄、搞笑的场所。不过普遍认为:包袱可以再多一点,故事可以再荒诞一点,人物可以再变形夸张一点,语言也可以调侃得再荤腥一点,尤其希望能把古代生活与时尚生活完全打通。唯一比较集中的意见,就是嫌一说到底,不够活泼。特别是年轻人,普遍要求插演流行歌和摇滚乐。这个意见贺加贝立马就接受了。很快,他便弄来了几个在舞厅唱摇滚的,晚会立马多姿多彩起来。有时台上台下一互动起来,动静大得外面人还以为里面“谁把地球戳破了”。

新开的剧场,管理也用了一套新的模式。潘银莲仍留在老城区卖票。主要还是镇上柏树舍不得离开那个二楼储藏室,说那是一块创作的风水宝地。贺加贝还说要在开发区给他弄个工作室,他都坚持不去,说怕挪了地方,灵感就枯竭了。其实他心里是打着小九九的。贺加贝从此把精力就放在新的演出场地了。镇上柏树留在这边,潘银莲自然也得留下。他接触的机会就更方便、更自然、更无任何心理障碍了。

镇上柏树说最近有新的构思,就不下楼吃饭了。潘银莲不得不一日三餐地往楼上送。每送上来,他都要拽出很多话题,牵绊着潘银莲无法脱身。

他问:“你觉得《巧妇潘金莲》这戏怎么样?”明显是有点炫耀自己得意之作的成分。

潘银莲说:“我不懂。不过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什么真话假话,我俩还需要来这个?随便说!”镇上柏树跷起了二郎腿。

潘银莲单刀直入:“不咋样。”

“怎么不咋样?”镇上柏树还有点吃惊。

潘银莲说:“我同意我婆婆说的,武大郎再没用,总是在尽力挖抓生活。你们拼命嘲笑他矮,嘲笑他傻,把西门庆当他亲爹一样伺候,我笑不出来。”

“难道你不同情潘金莲?”

“我同情潘金莲,但也同情武大郎。真的,乡下这种人一层,不是个子矮些,就是人憨些、笨些、老实些,活得不懂拐弯抹角。他们就该被人嘲笑?被稀里糊涂地杀掉吗?你们老同情美化潘金莲,为啥就不从武大郎的角度想想,他苦不苦?冤不冤?实话告诉你吧,我哥就是跟武大郎一样的矮子,在乡里受尽了欺负。但他撑持着一大家人的日子,很不容易!”

镇上柏树没有想到潘银莲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且还举出了她哥的例子。在创作这个喜剧时,他的灵感完全来自潘银莲。这么美妙的一个女子,竟然跟了丑男贺加贝。甚至让他常常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当然,贺加贝没有卡西莫多那么丑,那么惨。但与潘银莲比起来,还是白天鹅与癞蛤蟆的关系。可生活就是这么怪诞,贺加贝竟然以丑星的光环,将美似爱斯梅拉达的潘银莲,完全当作可有可无的影子,心中却始终保存着另一个绝色美人万大莲。他是替潘银莲打抱不平,才在《巧妇潘金莲》中狠劲嘲弄了武大郎。嘲弄的语言里,有好多都直指贺加贝的相貌缺陷,让观众忍俊不禁,连连捧腹喷饭。没想到,潘银莲并没有读懂他感情天平的倾斜,还一味强调他对武大郎的尖酸刻薄、有失公允。他也不便挑明,但在两个人的世界,探讨夫妻、相爱、**等话题,的确是一种十分滋润的享受。

他继续说:“人的一生多么短暂,而生命又是多么地美妙哇!不知道让美妙生命充分释放的人生,还叫人生吗?难道潘金莲一生就守着武大郎?面对如此风流潇洒的西门庆,她总不该出轨一下吗?”

潘银莲脸一红,说:“我不懂。我哥的媳妇就被有权势的人欺负过。我哥为这个喝了老鼠药,但救过来了。如果不救过来,潘家就彻底没日子了。”

镇上柏树老想把话题朝浪漫、轻松、快乐上引,而潘银莲总是把话题朝十分沉重的现实上靠。一时找不到弥合缝隙的错位对话,甚至有点让镇上柏树着急。他换了一个话题,不过这个话题更刺激:“你对万大莲这个人怎么看?”

潘银莲的脸,这下刷地红完了,她说:“你问这话啥意思?”

“就问问。”

“戏演得好。有观众缘。你还想听啥?”没想到,潘银莲是这样回答他的。说完,她起身就要走。

镇上柏树猛然叫了一声:“银莲!”

“咋了?”

“哦。没咋。”镇上柏树已经战战兢兢,魂不守舍,语无伦次了,“再……再坐会儿吧!”

“你要写东西,忙得很,我就不打扰了。”

“不,不,我特别喜欢跟你聊!”

潘银莲已经看出了某种危险性。男人在失控时,其实幼稚且生猛得跟野兽没有两样,她必须立即回避。

可镇上柏树站了起来,并且在拦截她的去路:“银莲,你……难道……都看不出……我……我对你的意思吗?”

潘银莲郑重其事地说:“镇老师,我一直很尊重你。我把你看得比我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都尊贵。请你多帮我学一些知识,让我做个好人吧!”

这话一下让镇上柏树有些不好下手了,他支吾道:“当然,当然。学知识……也不影响相好么……相好……跟好人……是两个概念……但,并不矛盾……”说着,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地就要上前熊抱。

潘银莲一下将他推开了,说:“镇老师,加贝对你不薄呀!他那么信任你,你觉得……这样做好吗?”

“咋不好?他心中只有万大莲,难道你……傻成这样……”

潘银莲终于忍无可忍:“请镇老师尊重些!贺加贝跟万大莲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是我!我是潘银莲,不是潘金莲!更不是阎婆惜!”说完,她嗵嗵嗵嗵地下楼去了。

镇上柏树僵在了那里,突然觉得面皮好像被潘银莲剥掉了一层。世间还真有如此守身如玉的女人?他有点不信。他是真的被潘银莲吸引住了,吸引得甚至半夜要几次呼唤她的名字才能入睡。连潘银莲刚坐过的凳子,他也觉得坐上去是那么惬意、温情、美妙。他不相信得不到这个女人。如果讲梨园春来有吸引力,那根本还是潘银莲。没有潘银莲,他也许不会坚守这么久。他毕竟还是想创作一点更有意义的东西。写小品,说到底离文学比较远,算是一种捧演员的活儿。尤其是这种喜剧段子,演出后,都说贺加贝怎么有天分,有才华,没有人说要见见写手的。有时贺加贝给人介绍他,人家也是头都不扭地握着贺老师的手,摇来摇去死不丢。要说挣钱,去给企业家写报告文学,也不少挣。可他偏就困守在了这个二层阁楼上。是一种希望,扭结着他难以断臂而去。不知这个希望何时能实现,他还得等。无论多长时间,他都有耐心等待下去。

潘银莲是太美了!人活一世,与如此大美失之交臂,还不如不活这个人算了。他突然把贺加贝给他弄来锻炼身体的一对哑铃,飞起一脚,踢得满楼乱滚起来。而后,他又把浑身挥发不出去的荷尔蒙,猛使到俯卧撑上,一气做了一百二十个,才卸磨驴一般软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