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不想在老梨园春来卖票了,主要是不愿再伺候镇上柏树。镇上的眼睛,越来越发烫,越来越长满挂钩、倒刺,她有些受不了。倒不是热得烫得受不了,而是刺刺啦啦的,应对起来很麻烦。自从跟贺加贝结婚,她就觉得自己是贺加贝的人了。这与打小受奶奶和娘的唠叨分不开。奶奶嫁爷爷一辈子,娘嫁爹一辈子,都是实打实地过日子。在红石榴度假村她才知道,原来世间男女的事情,不像奶奶和娘说的那么简单、单一,甚至还可以如此随便。她亲眼撞上的,都好几次。但在度假村,被人逼得太过随便的女子,又多没有好下场。有几个,甚至都被城里女人撕烂了脸,打折了腿。还有一个,会终身不育。因此,她更坚信奶奶和娘说的,安分守己,祸不惹身。当然,她也有难言之隐,刚好拼死坚守。那坚守的不仅是一份尊严,也是一份隐私。贺加贝是因为赌咒发誓,说爱上了自己,她才把尊严和隐私,一齐交给了他。但没想到,他跟万大莲是这样地纠缠不清。直到结婚后,她才知道得更多、更细。贺加贝是的的确确因她长得像万大莲,才李代桃僵的,并且越来越严重,越来越让她难以忍受。
自从在开发区有了新演出点,贺加贝到老演出点就来得少了。每天一边剧场演两场,贺加贝、贺火炬和万大莲都是两边跑。配演和唱歌跳舞的“垫场”越来越多,他们三人的戏,是压四场演出的“大轴”。因此,赶场特别累,都是掐时卡点地跑。多数时候,他们从一个剧场出来,就跟飞人一样,是拼着命地朝另一个剧场狂奔。但平常,贺加贝明显在新剧场待得多些。有时一待好几天,潘银莲都只能在老剧场的舞台上跟他照一面。下了台,就见他跟万大莲飞跑着钻进车里被拉走了。每每看到这种场景,她心里都是酸溜溜的。有时再与镇上柏树怪不唧唧的眼神一对上,就尤其感到灰头土脸的下不来台。
她正式跟贺加贝提出,要到新剧场上班。贺加贝问原因,她也没多说,就是想换地方。贺加贝问:“那镇老师的吃喝咋办?现在最缺的就是戏本,你不是不知道。”
“我难道就是伺候人的?”潘银莲的话有些冲。
贺加贝说:“这是在给咱家伺候爷,知道不?挣多挣少都是咱家的事。”
潘银莲没好气地说:“我还是这个家里的人吗?”
“你啥意思?”
“你说我啥意思?”
贺加贝有些不耐烦:“你脑子进水了是吧?”
“我脑子咋进水了?你把我当傻子是吧?”
“我把你咋当傻子了?”
“你说你咋把我当傻子了?”
贺加贝也的确是忙,就没跟她多说:“好吧好吧,那你过去,你过去,行了吧?”
潘银莲还真就过新剧场卖票去了。
潘银莲一走,镇上柏树就坐不住了,烦躁、焦虑了好几天。气得他半夜把一对哑铃都从后窗户扔出去了,嫌一对“狗男女”,不该在他窗户下哼哼唧唧地“伤风败俗”。贺加贝这个不长相的货,还给他派了个想学写戏的毛头小伙子来伺候。小伙子是少有的“不耻下问”,嘴多得要了人命了,一会儿请教戏咋开头,一会儿又请教戏咋结尾,烦得他都想把他也从后窗户撇下去。连他自己的新小品还不知咋开头呢,都五天了,才只写了九个字:
[幕启。
[村头传来狗叫声。
第六天改成“村头传来狗咬声”,第七天改成“狗吠声”,第八天又改成“狂吠声”,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终于跟贺加贝摊牌了,说:“这地方实在吵得不行,恐怕得换换了,要不然才思就枯竭了。”
贺加贝二话没说,就把镇上柏树也弄到了开发区。他在剧场附近的宾馆里,给镇上柏树长租了一个套间,立马把人接了过来。
这地方的确豁亮,在十九层楼上,一眼望去,开发区几乎尽收眼底,是与“鸨鸡巷”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除了高楼、广场,就是草坪、花园;攒动的人流,也年轻时尚许多,很少看到引车卖浆者。“鸨鸡巷”虽然日复一日地朝前渐变着,但没有开发区来得彻底,一下连老城郊的蛛丝马迹都找不见了。好像一夜之间,就进入了电影里的西方世界。镇上柏树面对起来,似乎还有点措手不及。虽然那边的阁楼面积大些,可毕竟是简易仓储。而这里是一望无边的像梦一般的“海市蜃楼”。站在窗户前,就能看到剧场大门。潘银莲卖票的地方,刚好在他眼皮底下。要在窗前多站一会儿,他甚至就有可能看到潘银莲进出的身影。这仍是一个绝妙的所在啊!
镇上柏树继续保持着加班加点的姿态,并且不断给贺加贝传递着构思与创作的苦累艰辛。一旦加班,就需要特殊照顾,需要送餐、送点心、弄咖啡。他明确表示,那个想学写作的小伙子不行。说他嘴碎,比较适合搞传销、卖保险。而服侍脑力劳动者,还得是潘银莲。
在老阁楼时,上演的那场熊抱未遂的尬剧,让镇上柏树甚至有点担心,怕潘银莲给贺加贝告状。但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此事并未暴露。说明剧情还有巨大的发展张力和空间。潘银莲见他,仍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的笑得自然随意,动作坦**大方。尽管他十分想一把搂住这个尤物,可潘银莲的气息中,似乎越来越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就还得克制、隐忍。过去在幽暗的阁楼中,只能看到潘银莲美丽的轮廓。而在这间套房里,四个通透的大窗户,把她的脸庞纤毫毕见地立体照耀出来,甚至能看到细嫩面皮下的青春汁水涌动。他第一次发现,潘银莲高挺的左鼻翼旁,还有一个小黑点,只有针尖那么大,不仔细看,是完全看不出来的。这是她所有能暴露出来的面部、脖颈、手臂、大腿上的唯一缺陷。当然,也是最独特的美感,美得甚至应该在脖项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再搭配一颗。他真想再挑出一点致命的毛病来,好让他减弱这种痴念的痛苦,可偏是再也挑不出来了。并且还越挑越美,美得令他窒息、销魂、失态。潘银莲每每离开,他都会狠劲做俯卧撑,现在已是能连着做一百五十个的体能了。做完,脸憋得跟紫茄子一样,傻站在窗前,死盯着潘银莲在售票间的一举一动。这个该死的女人,的确把他害惨了!可心里越骂,越失魂落魄。真的是老房子着火,半点都没得救了。但他得磨!得等!得忍!他感觉,自己既像是梅尔维尔《白鲸》里那个亚哈船长对那头抹香鲸的生死胶着,又像是海明威笔下的古巴渔夫与那条大马林鱼的苦苦周旋。太累了!但又太有意思,太值得了!
潘银莲对镇上柏树的那双眼睛,已经有点忍无可忍了。但他毕竟还没做出太特殊的举动,她就还忍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贺加贝对万大莲的态度,那是真的叫“贼眼放光”。那光芒与镇上柏树的“贼眼”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见了万大莲,贺加贝是腿都挪不动的姿态,台上台下都表现出一种贱酥酥的殷勤。连他弟贺火炬有时都有点看不惯,要瞪他哥两眼。可贺加贝全然已痴迷在其间,不知“吃相”的难看了。潘银莲以为离得近,盯得紧,贺加贝就能收敛些。可越凑得近,见得多,越是痛苦不堪。贺加贝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该怎么殷勤还怎么殷勤,该怎么“胡盯”还怎么“胡盯”。她就想着乡间那些妇女的命运了。有的女人为此端直抹脖子上吊,以抗拒男人在外面的鬼混。难道她最终还是逃脱不了那些苦命女人的下场?她知道自己就是个度假村服务员出身,与贺加贝之间有很大距离。除了长得与他千差万别外,其余更是万别千差。可他当时就那么死乞白赖地要自己。这才多长时间,那场像老电影里攻占山头的战斗,就烟消云散,而在另一处,却又炮火连天了。关键是万大莲还装作没事人一般,见她竟毫无愧色。她几次都想给那不要脸的**啐一口,可终于还是没啐出口。除了台上演出眉来眼去,台下出双入对外,潘银莲也没拿捏住人家啥抗硬的证据。最让她嫉妒的,就是这个场子演完,两人一道钻进小车,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她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一样,直到再次见贺加贝,才复归原位。每每见贺加贝拉着万大莲绝尘而去,她就钻进售票间,关起门来嚎啕大哭。她觉得他们的婚姻变得有些绝望起来。当贺加贝与所爱的真人接续上后,又何须她这个替代的影子呢?关键是在贺加贝与万大莲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中间,又夹杂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镇上柏树,真的是让她快崩溃了。她有时甚至也有了暴力倾向,把滚戏票的日戳,都摔烂好几个了。有一次弹起来,竟然恰恰崩在推门而入的镇上柏树的大腿上。那张刮成青冈色的脸,笑起来,尤其让她心生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