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三十

字体:16+-

贺加贝虽然忙得快要小命了,但却幸福得本来就有些咧巴的嘴,竟然咧得更大更开了。最让他幸福的事,的确是万大莲加入了他的队伍。万大莲何许人也?社会公认的秦腔名旦。他给人家配了几年戏,也不过是“贼眉鼠眼”“探头探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被打得“腿断胳膊折”的主儿。这都是过去的舞台提示和台词。现在竟然天天就在自己麾下,排戏演戏,而且还是他绝对的配角。这是怎样一种天翻地覆的人生变化呀!关键是他还爱着这个女人。把爱着的女人弄到身边,几乎是全天候地相伴相守,那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哪怕她不爱呢,可时间和空间,已经把她锁定在同一相框了。爱不爱,他相信那都是迟早的事。何况万大莲已变化不小,完全不是过去对自己的那种态度了。过去在她眼中,他也许是可有可无的,是可笑的,有时甚至是极其可笑的。总之,不在她含情脉脉时的眼眶之内。而现在,他是主角。她由不会配演,渐渐转向很会配演;由掌声因她而起,转向全都因他而裂帛雷鸣了。

没办法,这就是喜剧,这就是丑星时代。观众走进剧场,不是因著名花旦万大莲而来。他们是因贺氏兄弟才买票,兴奋点自然也就在丑星身上了。尽管为了吸引万大莲来,他改变了许多惯常做法,对万的重要性,进行了着重强调。比如舞台调度,还有出场亮相、重场戏设计、尾声谢幕等,都把亮点给万大莲分配了不少。但终是无法抢夺他们兄弟,尤其是他的光芒。开始万大莲明显有些不适应。演着演着,也就渐渐从以自己为中心的舞台环境中走了出来,似乎是认同了她的次要性。当然有时也有些小不遂意,小噘嘴吊脸,小脾气。他也在不断地提高薪水,以强化她的适应度与坚定性。

万大莲自从进了梨园春来,生活也在显著改变。首先是从邋遢状态中走了出来。怀孕那阵儿,她几乎成了织布梭子形。因肚子特别大,有时还见她把那个肉球托着。生下廖万后,也没利索过。大腹没了,身子却懈了,老是拎不起来。加上迟早都穿着磨损度很高的练功服,头发也大多散披着,就都说这女人光彩不再了。可在贺加贝心中,她咋穿,都是妩媚的,性感的,楚楚动人的。最让他没想到的,就是她跟廖俊卿的离婚,竟然在他与潘银莲结婚的前二十八天。这个巨大错位,对他来说,简直是登月登到了木星上,回旋都没个轨道。可他对万大莲的那份心,始终没变,尤其是在万大莲被廖俊卿抛弃以后。当然,万大莲始终不承认这是抛弃,对谁都说是自己先提出离的。可一团人都知道,廖俊卿那头种猪,你敢放出去,那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他不拈花惹草,除非那几天他牙痛,或者小便水肿失禁。即使他不惹,也有那些轻狂的女人,会主动上去亲一口。因为他实在长得他娘的英俊潇洒得有些过分。用英俊潇洒,似乎都不足以说明廖俊卿独具的那份当种猪、种牛、种马的上佳天资。好像老天爷创造他,就是为了证明他们还有这等精致无比的造人手艺似的。偏偏就给贺家,造成了如此不堪的两代“窝丑”局面。他一直对廖俊卿没有好感。当学员时,那就是个以超人的小白脸长相而鹤立鸡群的货色。连一些女老师,都忍不住要把他抱在怀里乱亲几口,说我娃好,我娃乖的。咋不抱起他和火炬也亲几口呢?他和火炬就不好不乖吗?好像廖俊卿天生就是来反衬他和火炬的丑陋的。要不是丑星时代到来,他还真不知要怎么像窦娥一样,抢天怨地地声讨造物主的不公呢。总之,贺加贝是不敢想廖俊卿的。一想起,头皮就发麻,心头如针扎。好在这只种猪跟他的小**,夫唱妇随,永远云游在天涯海角了。也就在他知道万大莲离婚后,肩上的责任,忽地重如泰山起来。几番邀请,总算入伙。万大莲开始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结果越试越深度卷入。人也从“拉娃婆娘”的随意中,日渐讲究起来。如今,明星风度日盛:指甲、嘴唇血红;就连高跟鞋,也是锥子一样的六寸悬垂,上下车,他不搀扶一把,几乎连车门都难以出进。看来万大莲是归顺了,可潘银莲怎么办呢?这已是他不得不思索的重大问题了。

潘银莲已经几番给他甩脸、撒倔、难看了。他能感到,就这她还是一忍再忍的。其实他跟万大莲之间也没啥。也许是忙,截至目前,还没涉及排戏演戏以外的任何事。就是在一起的时候多一些。尤其是到了新剧场,活动空间大了,化妆、换装房间多了,潘银莲就怀疑起来。她要跟过来,他也就让跟过来了。她会不时到排练的地方,化妆的地方,尤其是换服装的地方,进行突击检查。当然,她总是以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的名义。好像来得挺自然,但他心里,万大莲心里,还有贺火炬以及其他演员心里,都很清楚她是干啥来了。贺加贝真的很是自责起来,怎么就那么急头绊脑地爱上潘银莲,并迫不及待地结了婚呢?现在回想,一切都是把对万大莲的美妙臆想,全盘寄托到潘银莲身上了。她们长得那么像,像得生人难以分辨。他便把这种像,转换成真与实,是亦真亦幻、亦醉亦梦地生活了起来。当真万大莲再次单身自由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假万大莲,便越来越显出虚假与多余来。

潘银莲毕竟就是一个山里的小家碧玉。她是河口镇送到县上,再经过层层筛选,进行了严格家政培训的第一批保姆。这批保姆是要专门送到京城和省城领导家去服务的。主要是为了“安插内线”,联系这些领导方便,以便促进家乡经济发展。潘银莲因为长得太好,而就近在省城一个重要局长家安插下来。谁知局长的老婆,见这个漂亮妞来家后,局长回来得也早了,也勤了;有时手头还摇摇晃晃提几根葱、几把时令菜啥的,说是顺路买的;见天他也不加班加点朝半夜十二点以后开马拉松会,折腾处长们了;外面喝酒应酬也少了,说该养养胃、调理调理胃穿孔了;并且连文件都拿回家来看,拿回家来批;有时还亲自下厨,要表现几个拿手菜什么的,是异常热爱起生活和家庭来了。老婆在这等事上是何等机敏之人,立即就怀疑有情况,可能已十分危急。潘银莲便在一顿晚饭后,刚洗完碗,就被不明不白地宣布辞退了。好在局长给武大富搭了一句话,潘银莲便成了红石榴度假村的特别服务员。那局长以为在度假村可以更好地亲近她。谁知这才是颗咋都蒸不熟、煮不烂、砸不扁、整不明白的铜豌豆。摸一把,她就像弹子一样地乱蹦乱跳起来,他也就含恨放弃了。因此而入迷、实验并最终放弃的各色人等,据说还不少。结果被贺加贝这个“丑”黏糊上,竟然还入车入辙地入了洞房,武大富至今都觉得是活见鬼的事。

贺加贝开始缠上潘银莲时,也觉得幸福无比过。虽然那里的疤痕,不免有点硌硬人,但他依然像得到了万大莲一样,十分兴奋。只是这种兴奋,随着正宗万大莲的介入,而日渐萎蔫了。他甚至突然发现,潘银莲缺陷很多,不仅仅是遮掩着的那块疤痕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白领区域的人的气质缺陷、情趣缺陷,甚至心理缺陷。只有在万大莲归来后,他才发现,潘银莲竟然有如此多的小心眼。她是死死地把他盯着,看着,企图不想给他任何自由呼吸的空间。这让他不由得讨厌起她来。尽管她也并不令人讨厌,任何事情都没有失去分寸,只是眼睛盯得死紧而已。但这已经令他很是烦心,并觉得多余了。他甚至突然发现,潘银莲的五官虽然没有任何改变,但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而昔日他在她脸上看到的那些光彩,都跑到万大莲脸上去了。他觉得潘银莲的一切,都是模拟、仿造、克隆的结果。这种仿造感,让他感到很是不适了。他觉得万大莲才是万大莲的唯一创造者和拥有者。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有时想着都有点后怕。但在潘银莲与万大莲的比较中,他还是越来越把砝码移向万大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