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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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先生给贺加贝留了一封信:

加贝兄,你好!

来不及告别,是因为诸多原因,不宜详告。当然,都与你们无关。事涉兄弟个人事体,原谅不一一赘述。

跟你一起搞喜剧,算来也有一年又六个月的时日。大大小小,从几分钟的段子,到几十分钟的小品、短剧,已是二十有余。演出场所先后三迁,每迁,必是热油崩豆,火上加爆。一切得力于你和火炬的喜剧天分。当然,一剧之本也是釜底柴薪,没少给劲。本当继续合作,以成就你红破西北、走向全国的大业。皆因不得已而离去,还望见谅海涵。

临别之时,思量再三再四,还是想有所提醒。弟妹潘银莲是个忠诚、本分、懂礼、谨严的好女人。美貌自不必说,单就为人,时下绝对是凤毛麟角,难有出其右者。兄弟是已有妻室,若无妻室,当以娶银莲这样的妻子为荣、为福、为幸!有些美好,也许诱人,但动因到底如何,难以料断。何况你我一样,也是婚配之人,礼当谨守,不以红杏出墙为高。兄斗胆劝小弟一回:好好爱银莲吧!别让世间一朵最可宝贵的花朵,枯萎在无助的冷落与也许是错谬百出的花眼比对之下。恕我冒昧,也许担心纯属多余,权当妄言。

兄弟向日蠢发茂密,须髭遒劲,见剃,便面目瓦蓝,青冈如石。自改行为你写戏,因观众索逼喜剧“包袱”故,顶端渐脱,盖骨朝天,发际线也后退不止。虬髯更是越剃越灰,脸色越刮越暗,青蓝不再,枉塑了李鬼李逵矣。兄虽不才,为你明星大业,也是悬梁刺股,呕心沥血。不求功劳奖赏,只求苦劳有记。若不辞而别,还能发放相关稿酬,并兑现年度奖承诺,银行卡号在此,烦劳注入。

另:请告知弟妹银莲,谢谢她一年来对我的精心照顾。受人点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我今生今世会铭刻在心,须臾难忘……

镇上柏树草于凌晨三点

信是潘银莲先看见的。

潘银莲中午依然来给他送饭。尽管十分不情愿,可还是来了,并且还做好了心理抗击的准备。她想了很多抵御手段,甚至还考虑过剪刀这些利器,但最终没有带。她觉得,镇上柏树与红石榴度假村某些泼皮**棍,还是有所不同。他爱激动,爱表达,爱像戏里一样说得天花乱坠。他还爱眼里放电,尽管那电流,在她看来像森森鬼火。但他还不至于饿扑、冷抓、暴压。因而,她还是敢来见他。但门没敲开。平常饭刚送到门口,门就会自然打开。她还问他是怎么知道她来了,他会说是心灵感应。潘银莲敲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怕昨天的拒绝,是不是引起了意想不到的什么后果?她越想越觉得恐慌,就让服务员开门。门打开,灯光通亮。**的被褥,服务员说还是前一天的折叠模样。紧闭的窗户,让过度刺鼻的烟味儿,弥漫得呛人眼泪。服务员在开窗时,潘银莲睄见了那封信。信旁边,是一烟缸胡乱蓬出的烟屁股。

潘银莲把信大意睄了一眼,首先判定是人走了,而不是出了其他事。她心里稍许松了口气,然后才定下神来把信细细看了一遍。虽然文绉绉的,但她还是能读出大概。读完后,她甚至眼里还涌出一股热泪来:镇上柏树在替自己说话!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她有点纳闷。可她没有更多去细想,就觉得这是大事,应该立即让贺加贝知道。她就给贺加贝打了电话。

贺加贝来一看信,暴跳如雷,开口就是一声骂:“放他妈的屁!什么玩意儿?什么东西?”在连着责问几声后,他立即把火撒给了潘银莲:“是不是你跟他说什么了?”

潘银莲辩解道:“没有哇!”

“没有他敢这样胡言乱语?”贺加贝质问道。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老见他,老给他送吃送喝的,你怎么知道?”

潘银莲气得有些发蒙:“是我要送的吗?”

“不是你要送的,他……他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贺加贝敲着信逼问。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潘银莲也不示弱起来。

“都是你胡言乱语,才给他造成了这样的错觉。”

“还需要我胡言乱语吗?你的事谁不知道?”

贺加贝质问:“我的啥事谁不知道?我的啥事谁不知道?都是在瞎胡猜疑,乱嚼舌根!”说着,他把镇上柏树的信撕得粉碎,并朝潘银莲脸上扔去。

潘银莲终于忍无可忍地第一次跟贺加贝撕破了面皮:“贺加贝,你是不是看我潘银莲太好欺负,才敢这样明目张胆?你把万大莲叫到身边,是生生揭我的面皮、戳我的心窝你知道吗?告诉你,我……我死的心思都有了……”说着,哇的一声,哭晕在地毯上。

贺加贝被眼前这一幕弄蒙了。是什么事,竟然搞得“包袱”连连、**迭起呢?他与万大莲怎么了?竟让镇上柏树留言指责,潘银莲又寻死觅活。虽然镇上柏树的信咬文嚼字,有些地方的意思,就跟他开始写的戏一样,弯来绕去,戳不到穴位,可他还是读明白了意思。读明白了,他就很生气。凭什么这样指指点点,无事生非?还没把他当爷敬奉够吗?你真以为你就是贺加贝的祖宗、梨园春来的救世主了?舞台上好多喜剧点子、包袱,不都是大家帮着攒出来的。就凭你镇上柏树那张李逵脸,呆头鹅,还能把梨园春来搞火成这样?做梦去吧!关键是挑拨潘银莲那些话,看了实在让他火冒三丈。还嫌不够乱吗?你凭啥让我好好爱潘银莲?突然,他脑子闪出一个问号来:是不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问号很快又被自己拉直了,潘银莲在这方面的免疫力,他还是绝对信任的。潘银莲什么都会做,唯独不可能在这方面有差池,他坚信!想来想去,就觉得镇上柏树可恼可恶可憎!他可能是惹上了别的麻烦,或是过去的啥瓜葛纠纷又起,才不得不一走了之;也可能是贪上了其他财路,或攀上了别的高枝,而背信弃义。总之,他没有把镇上柏树与潘银莲进行更多的联想。他就操心眼下怎么办。潘银莲近来的一系列表现,已经让他不知所措。这下再朝地上一躺,他都不知拉起来该说啥好。但他还是急忙去朝起拉。潘银莲似乎是真晕过去了,再拉都拉不起来,并且好像已停止了呼吸。吓得他大喊起来:“银莲,银莲,你这是咋了?你醒醒,你醒醒,可别吓唬我呀!”喊着,拍着,他狠命地掐起了潘银莲的人中。潘银莲眼白一翻,才渐渐苏醒过来,她再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啥也说不成了。本来他是想借这封信,痛痛快快地把镇上柏树骂一顿,敲山震虎,杀鸡吓猴,从而让潘银莲再别给他扭尻子甩脸。没想到,鸡还没杀,猴已躺倒在地。不是吓的,而像是借鸡撒泼、借虎立威,把他整得只有“哄娃”一条路了。贺加贝最害怕的就是女人哭。他妈草环就爱哭。据说他爹过去也有一阵“不省油”的时候,好像是跟团上管“三衣箱”的刘妈“有一腿”。刘妈的妈字,本来是平声,地方方言却偏是读第二声,就成了刘麻。团上人还故意把麻字读得很响亮,很俏皮。刘妈胸部大,屁股也不饶人,肥是肥了些,却十分性感。加之平常跟男人一样,爱说糙话,爱讲臊段子,就跟火烧天在后台打得火热。他妈草环让他和火炬把刘妈那个老**盯紧些。他想,他爹虽然丑,也不至于看上“老倭瓜”刘妈吧?谁知怕怕处有鬼。有一天,他爹说要早早去化妆,晚上他是“开台戏”。结果他妈多了个心眼,神出鬼没地溜进后台一看,他爹正给躺在三衣箱上的刘妈揉肚子,触摸的范围的确有点偏大。见草环来,吓得刘妈一个肉滚子跌在地上。他妈就在后台大闹起来,整得差点开不了戏。最后是几个小伙子把他妈抬回家的。他爹勉强把戏演完,一回来,就见他妈拿一根绳子,要朝晾衣杆上吊。两人为这事闹了小半年。他妈光上吊、服毒、拿刀抹脖项,就搞了无数次。这事他爹曾跟他有过一次深度长谈,说:你妈是农村来的,动不动就爱喝药、上吊,怕怕得很!你说刘妈在后台吃凉皮儿,突然喊肚子痛,让帮忙揉一下,放在谁也得揉不是?人还能没个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了?唉!爹这辈子,就落了个嘴快活,是啥啥事都没弄成,只在台上让别人受活了一辈子。后来每每提起这事,他爹都会唉声叹气好半天。贺加贝想想,真是后怕得要命:潘银莲也是农村来的,并且跟他妈很投缘。她好像说过,她们那里的女人,斗不过男人了,就喝药,就上吊,也爱拿刀抹脖颈。他身上的冷汗,立马就吓得出圆了。

他像哄娃一样,把潘银莲抱在怀里,边拍边说:“我也没说啥,看你,咋了吗?你看你!”

潘银莲还哭。

“好了,不哭,莲不哭。我错了还不行?我说错了还不行嘛!别听镇上柏树胡扯,说没有就没有的事。你看我忙得两头不见天,新开的剧场还欠这么多债,哪有心思想其他事。不哭,算我求你了行不?!”

潘银莲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抽搐了抽搐,就朝贺加贝的怀里狠劲地钻,像是要钻到最深处,去寻找鸵鸟钻沙般的那种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