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贝的确忙,两摊子剧场要管理,要演出,还得操心万大莲,操心潘银莲。镇上柏树再一跑,没个搞文字的,更是成了大问题。好多包场,按单位或企业的要求,都要改串联词。有时还得即兴编些段子,以讨好人家领导和员工。为的是把演出费要得多些,付得快些。镇上柏树一溜,立马坏了菜。他到处挖抓人,也没个合适的。有名望的,不愿跟在他屁股后边溜。没名堂的,编出来的水词又使不得。直到这时,他才越发知道了镇上柏树的重要。
两个演出场地,倒是步步看好。不过经营压力也大,都有租赁、装修欠款。摊子大了,雇的人多了,蛇大窟窿也就粗。总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状态。但别人似乎不这么看,见天四个满场,觉得他是赚得盆满钵满了。有人就老飘风凉话,嫌演得多、发得少。就连贺火炬,最近情绪好像也有些不大对劲。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买辆进口摩托车。并且说话口气,没有商量余地,好像是欠着他的。贺加贝没有给。他给贺火炬算了一笔演出收入和租赁、装修以及演职人员的工资账目。贺火炬也没表示认可,也没表示反对,只哼了一下鼻子就走了。那明显是不信任的一哼。这在他们兄弟之间还是少有的事。可他没有更多时间去解释。他需要给人解释的事太多。他想亲兄弟之间,也大可不必。
潘银莲自镇上柏树走时闹了那一场后,倒是平静下来了,并且对他是越发地好起来。演出时,但凡他从场上下来,她都会守在下场口,立马递上一杯温度十分适中的胖大海水。有时为了顾及万大莲,他会扭过头,坚持不喝。但潘银莲很执着,硬是要塞到他嘴里。他也就只好抿两口。抿完,他还要踅摸一下万大莲的表情,怕万大莲不高兴。可万大莲好像总是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潘银莲不仅递水,还要擦汗。贺加贝每每演出下来,都是一身臭汗。她会擦了上身,再把毛巾塞进裤腰里也擦一擦。有那爱撂杂嘴的,就喊叫:“再不敢往下擦了,小心把贺团的印把子擦掉了。”潘银莲害羞地一笑:“操你的闲心!”但她还是要在他腰腹上多擦几把,似乎有故意做给万大莲看的成分:这是我老公,我想擦哪儿擦哪儿!弄得贺加贝还挺难为情的,但又不好不让她擦。这女人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她再寻死觅活咋办?
万大莲始终像局外人一样,处在贺加贝与潘银莲之间,这让贺加贝很是不快。他多么希望万大莲把情感介入进来,甚至吃醋、发飙都行。可她没有。这样虽然保持了某种安宁,可又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希望万大莲像当初爱那个死廖俊卿一样地把他爱起来。至于结果怎么处理,他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关键是得爱起来。他也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待她爱起来。不过眼下,他还是觉得找一个替代镇上柏树的写手最当紧。
这是一个谁都能开几句玩笑的时代。就连讲几句荤段子,也以为是懂了诙谐和幽默。但却又实实在在是找不下一个好的喜剧编剧的时代。剧团现在也不大养这类人才,都“生死由之”,好多编剧就投奔影视而去了。那里挣钱多,也比写戏高档些:住的星级宾馆,还能在电视上露些头脸。真正的大编剧也不屑于给人写段子。贺加贝四处打听,找来找去,竟然有人推荐了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牙客”。
所谓牙客,在西京就是嘴特别能说的人。贺加贝开始也没把这人当回事,觉得有点开玩笑。写段子再低档,也不至于要让一个卖葫芦头的上。可推荐的人多了,他就去考察了一下。
“牙客”的葫芦头泡馍馆开在西门附近,也就四张桌子的铺面。夏天,会在马路道沿上,再趔趄着摆几桌。有时碗里的汤水,都能歪斜出来,就老有顾客急得偏起脑袋直吸溜。无论人多人少,都不影响“牙客布道”。“布道”,是附近一些来吃葫芦头泡馍的大学老师对他的嘲谑。说一年四季都听他在“磕闲牙”: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宗教哲学、文学艺术,没有他不涉及的。但也都经不起教授们推敲、细问,一问,他就要回操作间收拾猪肠子去了,还要撂一句:“没时间跟你们掸闲牙。”
贺加贝悄然坐在道沿最外边的一张桌子上。一坐,三条腿管事的凳子,把他还差点闪了个嘴啃泥。“牙客”立马就撂过一串顺口溜来:
那位客官对不起,
没吃嘴唇先抢地。
不是凳子腿不齐,
而是地面有问题。
我代政府赔个礼,
马路维修上议题。
治理懒政强管理,
别让人民嘴啃泥。
惹得内外吃客哄堂大笑起来。
贺加贝来时怕被人认出,还戴着一顶罐罐很深的黑礼帽。结果礼帽也被闪在了道沿上,他急忙抓起来,深深地扣在刮得白亮亮的脑袋上。旁边人似乎还没来得及认清他是谁。
没等贺加贝再坐稳,又有顾客喊:“苍蝇,老板!”只听“牙客”又是一段韵白:
那位先生把我喊,
苍蝇老板一锅粘。
苍蝇不是我家眷,
老板苍蝇两不沾。
我视苍蝇如寇仇,
苍蝇见我心胆寒。
轻易不敢来冒犯,
一剑封喉斩敌顽。
说着,“牙客”用蝇拍已狠狠将苍蝇拍住。一跐溜,死蝇便跌在他迅速翻转过来的蝇拍上。
又是一阵叫好声,既像饭馆,也像剧场。难怪有那么多人要向贺加贝推荐这个“牙客”了。
贺加贝有些感兴趣地坐了下来。“牙客”走到他面前,还是一阵“贯口”,报了菜名,让他觉得这家伙的确有喜剧天分。吃饭时,不时有顾客问起股票、楼盘、房市等问题,他都一一作答,且妙语连珠。贺加贝故意等到客少时,才慢慢跟他聊起来。先聊葫芦头生意,后聊艺术。说起葫芦头,“牙客”自是一溜一串的,从唐朝孙思邈,一直说到现如今西京城葫芦头泡馍的兴衰史。贺加贝只喜欢吃葫芦头,还不知里面有这么大的学问。“牙客”说,最早猪肠子是没人吃的“下水”。后来下苦人弄回来煮着充饥,并且开馆子,也只能贱卖给下苦人。有一次孙思邈从下苦人堆里走过,也就是现在的贫民窟吧,见许多人抢着买煮猪肠子吃,也买了一碗尝尝,觉得味道不错,只是腥气太重,就给开了一个方子,叫“八大香”:无非是陈皮、肉桂、豆蔻、白芷、丁香、花椒、八角、良姜这几味。“牙客”说其实还有草果、葱白、小茴香、干辣椒等几样。这些东西与猪肠子一起熬炖出来,立马香气扑鼻,鲜美无比,因而流传一千多年,成了西京人的最美味道。贺加贝问葫芦头是不是大肠头子,就是长痔疮的那个地方。气得“牙客”美美炮制了他一顿:“小伙子,不咥别说瞎话,千万别败葬了祖宗的这口吃食。葫芦头是西京人共同的一点念想,不是哪一个人的,败坏了都跌口福。为啥叫葫芦头,我还得给你普及一下常识:过去大夫家门口,都要挑个药葫芦,那是幌子,是执照,懂不?就连出门行医,腰间也要挎个那玩意儿。孙思邈给猪肠子开了八大香,那就是药膳。比如肉桂,是清理口腔细菌,防止口臭的;良姜是治胃寒、胃痛、呕吐,还能调理疝气的。这样好的健康食品,挑个药葫芦在门口,时间一长,干脆就叫葫芦头泡馍了。再给你普及个常识:猪没有痔疮,因为它不能直立行走,肛门压力不大,毛细血管聚集密度较小。那里非常光滑、润泽、通畅。经过十几道工序的漂、翻、捋、刮,干净如荷塘漂出的洁白麻絮,再下锅三番五次地滚水去腥,然后才文火清炖,烈火炙香。请你在舞台上把这个常识也给观众传播传播,西京葫芦头,绝对是十全大补,卫生健康;人间美味,大致无双;尤其是西门外的老王,不吃,你枉来一世,白活一趟!”说完,他还啪地把贺加贝肩头美美拍了一下。
直到这时,贺加贝才知道,“牙客”早已把他认出来了。
“西京能有不认识你的人吗?到我这吃饭的,也都常提起你兄弟俩。我是忙着弄葫芦头,没时间看你们的戏。可你爹火烧天的戏,我是打小就看。并且为看戏,钻你们剧团的下水道,还让看门的朱师揪过耳朵。有一次,大冬天我耳朵长冻疮,他把一块皮都揪下来了,还让我爸把他踹了一脚。朱师还在不?不在了。那老汉也长得喜兴。打那以后,我再去看,就没人敢挡了。你爹戏好,一出场就把好多人笑得蹴到椅子下了。两片嘴唇,能分头扯到两个耳朵根;鼻子能弯成S形;耳朵上下移位,竟然能错动出一拳头来;尤其是眉毛,可以耍出‘立楞关公眉’‘八字吊梢眉’‘残云扫帚眉’‘弯月钩心眉’等十几种。我那时也学过,差点没被我爸把半个脸打成酱油铺。”老王无论说出啥逗人笑的话来,自己都一丝不笑,倒是颇有些喜剧感觉。
老王叫王廉举。他的泡馍馆叫“王记葫芦头泡馍馆”。
王廉举说,他不是《红灯记》里的那个王连举,那是举手投降的举,他是举孝廉的举;那是连裆裤的连,他是举孝廉的廉。要是他爸早知《红灯记》里有个叛徒王连举,也就不会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了。起就起了,反正他当叛徒的可能性不大,手头也没“密电码”,不值得人家去严刑拷打和上美人计。要真上美人计反倒好了,可至今还没有这方面的动静和迹象。并且借戏的知名度,他也正好开饭馆。
闲扯中,贺加贝才知道,王廉举过去在区上文化馆干过,还写过快板,编过对口词。也攒过小戏、小品,并且在业余宣传队还演过戏。最辉煌的业绩,是有一个小品还上过市上的春晚呢。他大手一挥说:“历史,俱已过往,不提也罢!”五年前,文化馆多数人去训练模特儿队,一拨一拨拉出去挣钱,他也“挥泪洒别文化”,出来开葫芦头泡馍馆了。跟他一块儿出来开馆子蒸罐罐馍、卖米皮子的,都赔了个底儿掉。他的生意还行,用他的话说,给个小处长他还未必枉尊屈就。
当贺加贝提出想请他出山,去给他写剧本时,他自是先一口回绝了:连处长都懒得屈就,还给你写戏哩。他说今生都不想再染指文化了,文化把他弄伤心了,现在卖葫芦头就嫽扎咧!
贺加贝说:“你开口就是顺口溜,那不是文化?”
王廉举说:“那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本质还是为了拉拢顾客,挣更多更多的人民币,目的不一样。”
“跟我干,也不少挣。”贺加贝说。
“挣得再多,还是跟屁跑脚。而现在我就是老板,我的事情我说了算。肠子下锅,自由快活!胡说乱谝交往多,除了神仙就是我!”
王廉举说着,喊叫店小二:“驴儿,关门,晚上看《秦之声》。今晚刚好放你爹火烧天的几个老折子戏,有《杨三小》《柜中缘》,还有《教学》哩。”
果然,叫驴儿的把门一关,打开电视,《秦之声》已经在播他爹的《杨三小》了。
一个叫玉珠的洗碗刷盘子女子,又给王廉举端来了一盆洗脚水。王廉举一边泡脚,一边看起了戏。他说:“你爹的戏,都有活儿在里面呢,现在人不大看重这些了。我这点嘴皮子功,也都是跟你爹戏里学下的。不过我听电视台人说,《秦之声》也红火到头了。正经戏是越来越没人看了。”
贺加贝说:“现在都要听新鲜的,爆料的。我爹那些戏,只有老汉老婆们才看得津津有味。”
“你胡说,难道我也老了?刚过五十就老了?”王廉举激动得把一盆洗脚水都踩翻了。
“没有没有,都喜欢听你说段子。好多年轻人也喜欢,我才来请你的。”
“不去不去。文化没搞头,坚决不走那回头路。”
“王叔,你就权当是支持侄儿一把吧!”
王廉举的头,还是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没个编段子手,摊子真的混不下去了。贺加贝就慢慢跟王廉举磨,直磨到两人把火烧天的《教学》看完,节目转换成一个劲地卖性药广告了,王廉举才喊叫驴儿关机。他说:“吃这些玩意儿,都没有吃我王记葫芦头泡馍给劲,常来吃的都深有体会呀!哪天我王廉举也上电视台,给葫芦头做个性广告去。”
“那你到舞台上写段子做啊!见天观众上千人,还不把你的店面撑破了!”
贺加贝这话,倒是引起了王廉举的一些兴趣。两人三黏四扯的,王廉举就答应去试试。不过他不住那儿,每天还是要招呼葫芦头泡馍馆的生意,写段子只是客串客串而已。
只要有这话就行。贺加贝像唱戏一样,立马跟他来了个“三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