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廉举一到梨园春来,先把过去的节目齐齐过了一遍。既是过节目,也是过观众。看观众都喜欢吃啥。让他吃惊的是,观众比他想象的要油腻许多。他本想,舞台毕竟是高台教化的地方,饭馆里说的那些脏口大概不好用。没想到,这儿的观众也喜欢吃这一口。哪儿荤腥,那儿就掌声雷动。他还做了些观众调研,问他们到底喜欢啥节目。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得整点轻松的。一天上班挣钱,压力山大,尽跟冷冰冰的老板、数字、文案、电脑打交道,晚上就想洗洗脚,蒸蒸桑拿,按按摩,尤其是听听荤段子好解乏。别一上来就跟正经演戏似的,让人受不了。王廉举一想,贺加贝他们本身也弄得不像演戏了。叫梨园,纯属挂羊头卖狗肉。再要像火烧天那样,用老故事套路演,自然是南辕北辙了。前边那个叫啥子柏树的写手,已经把套路,从高台教化扳向了“平面直播”。他无非是把台子再朝低处放放,让大家俯瞰着打开减压阀,拔掉气门芯,撒撒气,能充分交流互动起来而已。而即兴说道、即兴表演,正是他的强项,如今文绉绉的叫什么“脱口秀”。其实也没啥窍,就是提前得有几套方案,看着是即兴说凳子,说苍蝇,实际上早有准备,张口就来。舞台演出为了万无一失,底下再安排一两个托儿,朝他需要的方向回答、忽悠,准把观众糊弄过去。很快,他就编了个吃葫芦头的段子,也少不了给自己西门店做点软广告,竟然就大火起来。
吃葫芦头的段子故事很简单:兄弟开店,一个漂亮女士误打误撞来吃饭。她从恶心,到吃出美味,全是兄弟俩在大实话与大虚话中捧逗搅扰。兄弟俩,自然是由贺加贝、贺火炬扮演。漂亮女士,当然是万大莲饰了。王廉举在文化馆的业余创作学习班上,就听省城的大编剧讲课说,要懂得给演员写戏的重要性。一个编剧,如果不知道按演员的特点量体裁衣,很多好故事,也会写成“温吞水”“散黄蛋”“蔫萝卜干”。他把多年来在店里积攒下的精彩语言,一下提炼到了半小时的创作中,自是张口碰彩,句句见好,有时甚至是“一炮三响”。不仅穿插道尽了葫芦头的炮制手法,而且把他的店铺号牌,也都广告得一清二楚。有那吃过的,还叫着要让编剧王廉举先生出来谢幕。
王廉举本来说只试试身手,没想到竟然一炮打红,让他突然在舞台上又找到了“搞文化”的感觉。这里咋都比卖葫芦头高档,他也就把心思多朝梨园春来拧了拧。他的特点是能编顺口溜、善说“贯口”、整歇后语也特别老到。加之在葫芦头泡馍馆这几年,听了不少好段子,包括一些很黄的段子,稍加改造,就都派上了用场。因此,在整体创作风格上,王廉举创作时代,比镇上柏树时代,明显更让观众喜爱。有人统计:镇上柏树时代,每场演出一小时四十分钟,观众笑点六十处左右;而爆炸性效果,在三十处上下。而王廉举时代,推进到了一场演出七十多个笑点;爆炸性笑料,也一下提升到了近五十处。大家都觉得,王廉举是请对了。
换人如换刀。梨园春来的上座率在持续走高。
让贺加贝感到麻烦的是,他弟贺火炬越来越难驾驭了。演出倒在参加,但热情明显没有过去高涨。先是为了那摸鱼儿,痛苦得要死要活的,喝了一阵滥酒,发了几个月痴呆。后来渐渐好些,可仍不在状态。喜剧是需要澎湃的**投入,才能铁锅崩豆、烈火烹油的。看着在演出同样内容,抖同一个包袱,一旦缺乏投入和**,效果会判若两样。一切都取决于演员对现场的把握和调适。这种调适在很大程度上,更取决于生命融入的深度和浓度。贺火炬越来越表现出一种“过趟趟”的淡然。观众乐是乐了,笑是笑了,可那种“诡异的挑起和爆发感”,却越来越差。诡异的挑起和爆发感,是他爹火烧天对喜剧表演的一种总结。喜剧,是每天都需要演员随着现场反应,进行反复调适的鬼把戏。而贺火炬却在应付,在“走大路”,细部的诡异挑起感越来越少。以至于连潘银莲都看出,火炬的演出是在退步了。
贺火炬想摸鱼儿,潘银莲没办法。可她听说火炬也可能是因为要进口摩托,加贝不同意时,她就坚决要求贺加贝给他买。她说:“这就是你这个当哥的不对了。火炬要摩托,也是应该的,现在年轻人都爱玩这个。他这么有名气,又这么能挣钱,要辆进口摩托算啥?买!”
贺加贝说:“不是不买,是不能买,玩摩托车特别危险。听说西京最早买进口摩托的那批人,都把命玩没了。火炬是演员,见天几场戏,不敢有半点闪失。给啥都行,就是不能给摩托。这事你别掺和。再说,两个场子的租金、装修费还没挣回来,见天开支这么大,他又不管账,哪知道难场。”
潘银莲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哩,这是农村的古话。账你不能不让他知道。”
贺加贝说:“放心,我的兄弟我知道,他不会计较这个的。我们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挣了钱,将来还要给他买房,成家。爹不在,这一切都指靠我了。”
可贺火炬不这么看。他越来越感到了他哥的霸道、自私。梨园春来是以贺氏兄弟名义开的,实际上已成贺加贝一人的领地。卖票,由他老婆潘银莲亲自上手。票款也是他们夫妻暗箱操作。贺加贝用钱可以随时支取,而他要用,在工资以外是难上加难。所谓“贺氏兄弟喜剧”概念,他不过是个摆设,一个附属品而已。媒体报道,也越来越加重了贺加贝的分量,有时只是提他一下了事。因为贺加贝是团长,团长就成了什么法人代表。这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他的什么事了。他也越来越不想给贺加贝配这个合了。加上王廉举来了以后,一些节目的台词也让他有点说不出口,不仅低俗,而且时时显出一种巴结讨好观众相,弄得自己越发像个小丑了。他有时甚至还闪现出这样一种不好的愿望:干脆让梨园春来垮塌算了!当然,只是一闪即逝。他还没有更好的出路,还不知道离开了梨园春来该怎么办。突然离他哥而去,他妈也是不会同意的。他妈平常一切都让听他哥的。尤其让他难堪的是,他哥对万大莲的那份丧眼情感,很多时候,都让他活得转不过向。
他有时也很同情潘银莲,老老实实一个女子,让贺加贝当影子娶回来,他偏又吃相难看地回头乱踅摸。真是难为这个女人了!但有时他一想到潘银莲卖票数钱的样子,又觉得她活该!得了钱,失了人,也算是一种平衡报应吧。虽然潘银莲对他这个小叔子很好,总是用一种服务员的眼光,几乎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的生活。穿脏的衣服,她随时就收走了,送回来时总是熨烫得板板掖掖的。连吃了饭的碗筷,也都是她拿去洗。演出中间眯瞪一会儿,只要她见了,总是立即会给他身上搭片什么东西。可那毕竟都是表面现象,而骨子里,他们才是一家人。因为钱在她手上掌管着。他是越来越看不上这个叫嫂子的女人了。
对于万大莲,贺火炬也有他的看法。你既然不喜欢贺加贝,离了婚,就不该再来蹚这潭浑水。这浑水真不是好蹚的。潘银莲开始死不跟贺加贝,一旦跟了,就贴了心地爱着他。你万大莲再插一杠子进来,后果都想过没有?他也越来越看到了万大莲的精明:知道你贺加贝喜欢,偏三番五次请不来。请来了,自然就有一种“大姐大”的势。你潘银莲不高兴,也得看贺加贝的脸,还得顾及摊子的浑全和票房。万大莲以她当家花旦的影响力,也确实把过去爱她的观众吸引了一部分来。老天赏饭,她演喜剧也是一点就透。开始她大概还有点不屑于搞笑,可场子里的氛围,就像温水煮青蛙效应,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煮成了喜剧明星。有人甚至还提出了他们的喜剧“铁三角关系”。反正贺火炬不喜欢万大莲,要选嫂子,他还宁愿选潘银莲。
贺火炬能感觉到,万大莲从骨子里并没有觉得他兄弟俩有什么了不起。有时,对他们甚至有一种大角儿对杂角儿的居高临下感。她只不过是在这里临时找口饭吃而已,并不像当初在大团做当家花旦时的万大莲,对角色是那么投入,对演戏是那么敬畏。她给家里是挂着“戏比天大”四个字的。他觉得他哥是人在事中迷,只踅摸着她的美色。万大莲的确很美,连摸鱼儿都当他面说过几次:万大莲好美呀!他说:没你美!摸鱼儿说:这是你们东方的古典之美,你们司空见惯,不知美在其中了。仔细看,万大莲的确是很美,美得在任何场合一出现,四周都会卷起惊涛骇浪。不像潘银莲,就是小家碧玉一个,也很美,却像凌寒斜出的一枝腊梅,值得细品,但无缘掀起骇浪惊涛。他哥台上台下都在搜寻着万大莲投射出来的目光,在享受着那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美妙意蕴。可也许他理解的那些意思都全然不对。但他已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并越陷越深。
贺火炬总觉得梨园春来迟早是要爆发一场灾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