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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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银莲回到老家河口镇时,她哥潘五福正在街上卖芝麻饼,这是她哥的独门手艺。整个河口镇,要吃芝麻饼,都承认是潘五福的最好:薄、脆、焦、香。尤其是抹上潘家做的豆腐乳,更是美味可口,老少皆贪。不仅村民爱吃,机关干部也爱吃。镇上有好多机关,也有不少商店、食堂,还有学校。其实也就二三百户人家,一千多号人而已。可小镇有河、有湖,有从街心直通省城的公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要到山里砍伐木料,供城里建设使用,所以公路通得特别早。有女孩子被运木料的司机拉到省城逛一趟,回来从驾驶室跳下来,穿戴比县城人更洋气,就把河口镇自称起“小西京”了。后来公路改道,进省城有了直线距离,河口镇在弓背上,立马就背成了死角。潘银莲出山当保姆那几年,镇上人几乎都快走空了。这次回来,街上好像人气更弱。

她哥就在前后街的V字形交会处,摆了个炉子打饼。炉子是用一个大铁油桶改制的,竖起来比她哥还高一截。她哥给炉子旁边放了个木凳,要放饼、翻饼、取饼时,是得站上去操作的。平常他就在一个很低的案板上揉面、擀饼、撒芝麻。她哥个头的确太矮,背后有人就叫他“三寸丁谷树皮”,也有端直叫武大郎、潘大郎的。开始潘银莲并不懂,后来读书识字了,才知道是把她哥当小说里丑陋不堪的武大郎对待了。她哥也的确上身长,下身短,站直了不满五尺,整个形状像个宽麻袋。潘银莲小小的就由她哥送着上学。但见刮风下雨,她哥肯定会等在学校门口,把她朝回背。有孩子欺负他,他只是笑,只要弹弓和拳脚没落在妹妹身上,他肯定不会还手。后来潘银莲渐渐大些,觉得哥哥的确是给她丢人现眼了,才再没让他来接送的。不过上晚自习时,她几次看见她哥在远远地跟着她。她还骂过一回,让他少管她的事。她哥也只是咧嘴笑笑,要是晚自习拖堂,急忙回不了家,他还是会来远远地跟着。她最后离开河口镇,并且好长时间不愿回来,也是因为这个家,还有这个丑陋而没出息的哥。再就是自己那处烫伤。

潘银莲是在镇东头车站下的车。她的这身穿戴,突然出现在这个萧索的街景上,自是很有些吸引眼球的。何况她确算一个美丽动人的人。这一点,她在万大莲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她实在不想去想万大莲,一想起来头皮都能炸了,可还是要时时想起。是这个女人让贺加贝死死缠上了她,并让她活成了别人影子一样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就连这次回河口镇,也是为了躲避这个可恼的女人。至于躲多久才回去,她甚至都没仔细想过。如果河口镇能让她比在省城活得愉快,那就永远躲下去,免得见天受那种实在太是古怪的生命折磨。

她首先走到她哥的烤饼炉前,喊了一声哥。她哥正把脑壳塞在炉子里,没听见。她又喊了一声“五福哥”,那脑袋才从炉子里拔出来。他恍恍惚惚地四处乱看着,手里正捏着一摞要下炉膛的芝麻饼。他竟然没认出她来,还以为是谁在搞恶作剧,因为这是经常的事。机关里总有长得好看的女人,喜欢自扮潘金莲,来胡乱挑逗他玩的。他也就很是配合地跟她们玩玩,那有啥嘛,只要她们掏钱买饼。

在一刹那间,潘银莲突然觉得她哥与贺加贝和贺火炬长得还很是有些相像:都是菱形脑袋,前抓金后抓银的南北向牵引调度着。两只耳朵上边,也像前额一样宽阔,只是中间棱起一道竖坎,让宽阔突然变得陡峭起来。真正需要宽阔的前额,却又凸出一个尖包后,急速向两边直线切削下去……这些话都是他弟兄俩演出时的自我调侃。他们自称是两只三扁四不圆的脑袋,对不起列祖!对不起列宗!对不起历史!对不起当今!对不起地球!对不起星空!对不起父老亲朋!更对不起掏钱买票的亲们!可他们把人活成了那样,而她哥,却把人活成了这样。

她又喊了一声哥,潘五福才仔细辨认起来。终于,他认出自己的妹子了!他急忙用围裙擦手,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咕叨了一句:“银莲!”先是笑得大嘴快扯到耳根了。潘银莲眼睛一下湿润起来,立马模糊了眼前这个矮墩墩的身影。

潘银莲的家并不在正街上,早先离正街还有一里多路,只是近年房盖多了,才被慢慢裹挟进来。潘银莲她爹死得早,是在山西挖煤塌死的。矿主给赔了点钱,却被同去的人黑了。黑了他爹钱的人,又被别人黑了,所以就都死无对证了。而在他们这一片,还有好几户,都是出去挖矿死了主劳力的。有的得到了几万块钱赔偿,还很是令其他人咂嘴称羡。不说别人,她娘就老扳指头算那些拿到了钱的幸运户。既然有那么多幸运者,跟出去撞大运的就多了。出去得多,也就死得多。赔了钱,矿主派人来一安抚,有人还佩个黑纱,戴朵小白花,表示出很沉痛的样子,死了人的家儿,就感觉挺有面子。似乎也不觉得是很悲伤的事了。她娘没有获得赔付,也没人来戴黑纱、白花的,理也没处说去,谁让你要挣钱?娘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尽管这样,娘还是拖着身子骨,在家里养猪、养鸡、养鸭,甚至还养过狐狸和荷兰鼠,可都是赔钱货。只见有人煽惑着养,却不见人来收。真到来收时,已是恨不得连笼子都提给人家的“祸害瘟”了。

潘银莲从街上跟她哥一起回家时,她娘还病在炕头。她哥说病好几天了,前两天连水米都不进。也请土医生看了,五劳七伤说了一大堆。抓了药,吃了也见好些,就是脸有点肿。娘见女儿回来,自是哭得稀里哗啦,止都止不住。潘五福让别哭,怕伤身子。她娘就骂起来,骂他蠢货,连个婆娘都看不住。

“那个不要脸的货,臭卖×的婆娘,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完了。那就是个潘金莲,该让武松割了脑壳的货……”娘骂得浑身直抽,咳嗽都咳嗽不出来了。

潘银莲直摩挲娘的背,不让她再骂、再喊。可她偏要骂、偏要喊:“让一街两巷的男人都睡了,都说她裤带松,我都感觉她没系裤带。”

潘五福被娘骂得有点转不过向,出去坐在门墩石上发呆。

潘银莲一直安慰着娘,还替嫂子说了几句好话。她说:“嫂子也不容易,那么远嫁来,前几年也吃苦了。”

她娘偏赖着说:“都是这个狐狸精进门后,潘家才兵败如山倒的。你爹在煤窑里塌死,算是白塌死了,连个钱毛都没见着。我原来好好的身体,也弄出一身病来。”

潘银莲说:“那都是别人害了爹,与嫂子啥相干?”

她娘说:“没娶她回来时,家里一个劲的好事:你爹上坡挖火藤根,挖出个七八两重的何首乌来;我去后坡打猪草,顺手还逮个猪獾子;连鸡都下的是双黄蛋。自她进门第二年,你爹就塌死在山西。人家塌死了,四五万地赔。你爹塌死,还欠一坡的人情,连送葬都是家里贴赔的。这不都是那个狐狸精回来以后的事!看我,一下病成这样,烧纸驱鬼都烧不走。你说潘家是倒了啥子霉了?”

潘银莲问她哥,嫂子到底咋了。她哥只是低头出粗气,出了半天才说:“也没娘说的那么厉害。”

潘银莲在时,就听说过嫂子跟外面人有勾搭。她嫂子是从另一个县塔云山嫁过来的。嫁过来走了一天,还坐了半天拖拉机,路很远。嫂子姓也怪,名字也怪,叫好麦穗。姓好的人,过去她还没听说过,叫麦穗的倒是不少。娶这远的媳妇,也是亲戚托亲戚、熟人托熟人才拐弯抹角找来的。那时潘家日子还算好,又给人家说住在一个叫“小西京”的镇上。雇了几个人,挑了几百斤麦子、包谷、黄豆,另外还有腊肉、化猪油、甘蔗酒等,就去把好麦穗换回来了。好麦穗一到潘家就哭。媒人只说小伙子个头“瓤”一点,就是矮点吧,没想到是这么瓤,这么矮,都没敢去塔云山拜丈人爸丈母娘。潘五福挣挣巴巴的,也只齐好麦穗的胸口窝。她当下闹着就要扑河、上吊,整得一家人日夜看守着。尤其是潘银莲,几乎有好多个夜晚都没眨眼皮,就那样把睡着了的嫂子都死盯着。她怕自己瞌睡了走神,还轻轻用一根毛线,把嫂子的脚腕子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直到觉得日子确实比塔云山能好几倍了,嫂子才勉强消停下来。可嫂子是很有几分人才的,加之她哥也的确窝囊了点,很快,镇上就传出了嫂子的闲话,并且说还是跟有头有脸的人。至于谁,潘银莲那时还不好意思打听。后来她就当保姆走了。并且说她当保姆,被送到大人物的家里,还都是嫂子好麦穗去镇上帮着说了话。因此,潘银莲对嫂子,倒是没有那么憎恨。嫂子对她,也是一百个觉得有面子的亲热。

好麦穗直到晚上才回来。她是被镇上一个单位,雇到新建的院子管基建材料去了。她娘骂嫂子跟那个单位的领导就有一腿,一镇上人都说匀乎了。嫂子一回来,娘才变得唉声叹气的少了话,好像也还有点怕嫂子。嫂子倒是待见小姑子,殷勤得一个劲地嫌潘五福肉没煮好、菜没切细,一切都是她重新来过。要说嫂子待娘也不差,她还拿着热水去伺候娘吃了药。把饭桌也支到床边,让娘跟大家一起吃饭。吃完饭,又让潘五福晚上别炒芝麻了,由她炒,让他陪着娘看戏去,说县剧团来了。她说估计银莲不想看,她就在家陪银莲说话。

娘病成那样,一听说有戏,还是从**撑起来,让潘五福搀着看去了。

她们就在家里边炒芝麻边拉话。

潘银莲本来是想旁敲侧击地好好说说嫂子,她毕竟还是向着她哥的。谁知还没说到三句,嫂子先哭起来。

“银莲,你都不知道嫂子的那个苦哇!你说你哥……你自己说……我过的是啥日子?他娘还天天骂我……偷人养汉……”嫂子哭得手里的锅铲掉到锅里,滚烫的芝麻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潘银莲在灶门洞烧火。炒芝麻要文火,那点小火影映着她绯红的脸。憋了半天,她还是没能就“偷人养汉”四个字接过话茬来。

嫂子还在倾诉,好像潘银莲不是她的小姑子,而是一个外人。一个从省城来的开明人。她说:“我就是真偷人养汉了咋?不该吗?何况我到底偷了没?拿出证据来!是抓在谁的炕沿上了,还是捂在谁的办公室了?嚼牙帮骨也得给嘴里撂点能嚼的筋吧。”

潘银莲终于接过了话:“没那些烂事就好。镇上地方小,让人说来说去的,都咋出门见人?”

好麦穗拿起锅铲,把铁锅铲得一片乱响地说:“我的人,在接回他潘五福家那天起,就丢得啥啥都找不见了!”她在说这话时,好像是故意要把潘银莲撇清。可潘银莲与潘五福能撇清吗?

潘银莲有些不高兴地把锅洞的柴火,也翻得一片响。

好麦穗急忙又说:“你哥要有你千分之一的出息,我睡到半夜,也能捧着后脑勺笑醒了。可……你说天底下咋就有这么怪的事,亲亲的兄妹俩,一个成了天仙,一个咋就……成了那么个模样呢……他还是他娘养的吗?”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潘银莲听不下去了。虽然好麦穗在说她好,可一个劲说她哥的不是,那也是在打她的脸。她把火钳一撂,从灶门口站了起来,想离开灶房。她突然看见了这个女人文得跟两根筷子一样的眉毛,是那么虚假;嘴唇也画得有些外翻;高挑的鼻梁,虽然不是假的,可也画了阴影,让鼻子显得异常突出起来;好像是要故意衬托她哥蒜头鼻子的头头大、鼻梁塌,到了眼睛处,甚至塌陷成了一个两边反倒凸出着眼睛的卧槽。她突然替自己的丑哥哥担心起来。也同情着眼前这个女人的百般不快。本来她都快走出灶房了,又慢慢转身说:“嫂子,芝麻炒好了,我们也去看看戏吧!”她是不想再跟好麦穗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憋闷着了。她知道她会哭诉什么。潘银莲也知道,她就是说什么也不起作用。她在红尘待得久了,已懂得很多事,不是说说道理,像她娘那样,见天拿古往今来的妇德妇道,痛骂个锅碗杯盘都底儿掉就能管用的。生活有时就是磨刀石,你已说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磨成了这样,反正当你最后看见那个形状时,已经不可改变了。

潘银莲突然问起了他们的儿子。他们是有一个叫潘上风的儿子的。潘银莲走时,他已经上小学了。那时她就总听人背后嘀咕:说潘上风长得像镇上的谁谁谁;有人又说像营业所的谁谁谁;还有人说像学校的谁谁;反正没有说像她哥潘五福的。那阵好麦穗在镇上一个单位做饭。据说她哥去人家灶房挑泔水回来喂猪,都碰见过有人在灶房对嫂子动手动脚的。她哥先是操起砍柴刀,可没敢砍,又顺手拿起木锅盖,才给了人家两三下。结果好麦穗反倒回家来乱骂,说他误伤了所长,人家是来帮忙擀面的。拍她屁股是让她离开案板,人家好上手。她哥强调说:不是拍,是捏,他看得清清楚楚,见他进来,才装作要帮忙擀面的样子。那时潘银莲还不太懂得里面的奥妙,现在,她才理解了那些意思。好麦穗生下潘上风,所有人都说不是潘五福的。连娘对这个孙子也不待见,背后老说肯定是野种、杂种、狗娘养的货。因此,潘上风上初中时,就非要闹着去县城住了,平常也基本不回来。她娘说,家里就当没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孙子。

她们一路说着,就到了学校操场。很奇怪的是,县剧团今天演的是《狮子楼》,戏是根据《水浒传》改编的。她们到操场时,武大郎还没被毒死。好麦穗看到舞台上的“三寸丁谷树皮”,就恶心得要走。潘银莲把她手拉着,说看一会儿再走。好麦穗就心不在焉地朝舞台上光了几眼,又朝观众席里乱瞅。

潘银莲在场子最前边娃娃们乱跑的地方,看见了她娘和她哥。一些人看着舞台上的武大郎,还戳她哥的脊背嘻嘻哈哈。她哥也只是扭头憨笑一下,没有不满的意思。大概看到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商量要害死武大郎的时候,好麦穗到底还是忍不住走了。说离家时好像后门没关,怕都来看戏了招贼。

潘银莲没舍得走,她被剧情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贺加贝和万大莲他们演的《巧妇潘金莲》的戏。那个戏是那么搞笑,武大郎一出场,先把一担炊饼挑翻在地上,还埋怨说昨晚潘金莲不该让他**,做得连炊饼担子都挑不稳了。笑得满场人波浪翻滚、捶胸跺脚的。而这个戏自始至终没有人大笑,就是担心、唏嘘、感叹、憎恨。在西门庆被武松追得跳下狮子楼后,好多观众甚至喊叫:“打死他!打死他!”她看见她哥也站了起来,不过站起来还是没有人家坐着高。她哥甚至跟一些孩子一起上了凳子,在喊叫舞台上的武松,快打死西门庆!终于,西门庆被武松打死在狮子楼下。狮子楼,是一块布景挡着三张垒起来的课桌。在舞台上两个演员开打时,还不小心把那片布景绊倒了。但观众并没有起哄这种失误,而是集中精力,直看到武松割下西门庆的人头。那头,是一块红布包着的一个碗大的疙瘩。武松在亮相时,那疙瘩还散了包,把里面一个海绵一样的东西掉出来,很是滚了几滚,弹了几弹。但观众仍没笑。好像没有人觉得这好笑,都还沉浸在杀了恶人的激愤中。后边武松又杀了潘金莲。最后是用两颗人头给武大郎祭灵。她远远看见,她哥一直在抹眼泪。她娘也在抹。她的眼泪,也就跟着模糊了视线。

戏散场了。

她和她哥搀着娘,走在黑糊糊的背街上。她还埋怨她娘,不该给她起名叫潘银莲。她娘说:“姓潘,是银字辈,莲花又水灵,我和你爹才合计了这么个名儿。怕啥,只要走得端,行得正,谁还说你啥闲话了?不像好麦穗那个**,这么好的名字,还不是让她糟践了。今晚就该让她来好好看看戏。贱货,迟早是要让武松割头的!”

潘银莲说:“娘,别老贱货贱货的,哪有这样骂儿媳妇的?!”

她娘偏骂:“就是贱货!她就是潘金莲!刚才看戏还有人在给我亮耳根,说这演员长得像不像你家麦穗?把我没活活气死。五福,你个没出息的货,回去把戏讲给她听,看潘金莲是啥下场!”

潘五福不说话。

她娘骂:“你耳朵聋了是不?”

潘五福还不说话。

她娘又喊:“你哑了?”

只听她哥潘五福在喉咙里咕叨着:“把狗日西门庆的脑壳割了活该!潘金莲嘛……一回割两个脑壳,太惨!”

她娘气得扭转身直嚷嚷:“你还护着那**货,护着不要脸的好麦穗……呸!还好麦穗,那就是个烂麦穗!”

潘五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麦穗……又不是潘金莲。”

“她还不是潘金莲?还没要你的小命是吧?你还替她说话?就是你这个窝囊劲,才让她敢上房揭瓦,成了河口镇活妖怪的……”娘的话还没说完,有人走过来像是想听她家的笑话,她才一阵咳嗽,把后边的话窝回去了。

已是深秋时节,来自河道的风,吹得满街都是飘浮的落叶。

风中,她娘咳嗽得几条街的人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