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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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潘银莲和她哥搀着娘看完戏回来,嫂子好麦穗已经睡了。

潘家原来是三间老石板房,这几年潘银莲不在,她哥挣挣巴巴,总算在老屋场旁边,又促起了一层新洋楼。河口镇把所有水泥房,都叫小洋楼。虽然只有三个开间,二楼还没钱盖,但好歹潘家也有了小洋楼不是。不盖的确是不行了,家家都有一灿新的水泥洋房,并且大多盖了好几层。潘家本来就不如人,再不赶上这一拨,几乎在镇上就没法活人了。即使拉账,也得先把大样子促起来。一家人年前就搬到新房了。可好麦穗住了几天,又一人回到了石板房里,说是住在新楼老做噩梦。

潘银莲一路听娘叨叨说:“你哥臭屎无用,连个女人都摁不到**,就听她在那里兴风作妖。我叫你哥晚上惊醒些,可他见晚上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那女人半夜都在搅啥祸水呢。肯定是哪儿痒了,要招人摆治呢。”

“娘你别这样说嫂子!”潘银莲有些听不下去了。

潘五福也说:“就是。”

“还就是。我要再跟你一样囊包,只怕那女人还能把我娘儿俩,拿瓠子叶一卷,包着烧吃了。卖×的货!”

她娘不依不饶地声讨、辱骂着好麦穗,那种恨,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娘怎么变成这样了?潘银莲觉得实在听不下去,就加快了脚步。

回家洗了把脸,潘银莲见她嫂子房里的灯又亮了,就走了过去。

好麦穗是和衣而卧,还没睡着。见潘银莲进来,她急忙起身说:“我一直等你回来呢。晚上就跟我睡吧。”

潘银莲也正是这个意思。既然回来,她还总是想把家里的关系捏合捏合。

从她哥的口气听,好像家里也没有啥,一切都很正常。可从娘的口气里,问题就大得很,似乎随时都会砸锅倒灶、天塌地陷。她不能不跟这个嫂子好好交交心。

窗外月亮阴冷阴冷地挂在窗棂间,分好几格投射进来,刚好把好麦穗的脸,也映得明一格的暗一格。

好麦穗老想哭。她说要不是看在儿子的分上,她早都跑了。她说:“你都看到的事,你看他娘一天是咋对待我的?你那样一个儿子,我嫁给他还要咋?你见天把我当**妇看,没有一句话不指桑骂槐的。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认,说是野杂种,你说这日子还有的过吗?你知道他娘干些啥事?半夜还给我窗口、门口拉丝线,怕我偷人养汉。一有风吹草动,她那边铃铛就响了。铃铛一响,她就一骂大半夜。骚母狗呀,臭母猪呀,卖×的野猫啊,啥难听骂啥。你说你还像个做长辈的吗?不偷人我都想偷人!我就想给她脸上抹些粪!”

“我娘骂人肯定不对,可你……老这样跟我哥分开住,也不是个事呀!”潘银莲说。

“你还说这话?我没离开这个家就不错了。这话你自己想去。我要不是看到你哥老实、本分、善良、勤劳的分上,我真的早走了。”

潘银莲好半天没说话。她深深感到了潘家的危机。好多家庭婆媳不和,但面子上还能过得去。她们婆媳之间,是已经把面子彻底撕烂了,并且她哥和好麦穗也长期分居着。儿子潘上风基本住在县城,连寒暑假都不回来,而县城离河口镇也就五六十公里路程。这个家,是千真万确的哪一节都捏不过去了。讲什么道理她也觉得讲不出口。当初在红石榴度假村当领班时,她动不动会给姐妹们做些思想工作,很多时候,还一做就通。眼前的嫂子,她已经感到无能为力了。编剧镇上柏树老爱说:现实太伤感,一说就打脸,唯有喜剧可以释然。可那是城里的事。河口镇用什么喜剧来释然呢?好麦穗哭到半夜,突然说:“莲,睡,要不然,你娘又要摇铃铛了。”

不过好麦穗也有喜剧感,在说完摇铃铛后,突然扑哧扑哧笑了:“银莲,你知道你娘把我骂急了,我咋跟她斗法呢?”

“咋斗?”

“我半夜故意披一件蓑衣,跑到她窗前,做鬼魂乱喊乱跳,吓得她还钻过床底。后来她老给枕头边放一把斧子。有时还把你哥也叫起来,两人打鬼能打一夜。”说着,她又笑得用枕头捂住了脑袋。

潘银莲没有一点觉得好笑的,因为好麦穗整的是她娘、她哥。她娘告诉她,这次病就是半夜闹鬼闹出来的。她娘还埋怨说:都是媳妇不成器,才招得鬼魂满院子飞的。

潘银莲有点警告好麦穗的意思说:“嫂子你不敢这样。娘信这个,吓坏了咋办?”

“谁叫她老骂我,太过分了!你不知道有时她骂人有多难听。”好麦穗在说她娘时,好像是在说一个外人。

潘银莲知道她娘过去也是一个十分贤惠的人,自打爹被煤窑塌死,没得到一分钱,白白折了顶梁柱后,日子就硬是把娘磨成了这样。

第二天,当好麦穗和五福哥都出门干活后,潘银莲又唠叨起了她娘。

她说:“娘,你不敢老骂嫂子。不管咋,她也是咱家的媳妇,你得怜惜人家,尊重人家。嫂子也不容易。”

还没等她说完,娘就一顿乱骂起来:“噢,你还替那个臭婊子说话?你是谁家的女子?她是个啥东西,谁不知道?河口镇一街两巷都知道,都在说,都在指她脊梁骨。潘家的先人都让她丢尽了!你爹是塌死了,要活着,只怕也气得抹脖子上吊了。”

“有啥根据这样说人家吗?”

“还要啥根据?一年四季都不上你哥的床,还要啥根据?”

“人家夫妻的事,你需要管那么多吗?”

“我不管,不管你哥都能让那个臭不要脸的货欺负死!”

潘银莲看娘连半点都没有轻饶的意思,并且说上火来,嘴角还直抽搐,她就不敢再续这个话题了。

这天晚上,潘银莲去街上帮她哥收拾摊子,兄妹俩又说了好久话。

潘五福见天晚上七点左右收摊子,七八点以后,镇上就逐渐人烟稀少了。所谓摊子,也就是一个三轮车,一个用煤油桶子制作的火炉,还有面板、擀杖、锅铲、刷子、装芝麻的罐子、装豆腐乳的坛子和装辣椒酱的瓶子这些杂物。那个自制的火炉很笨重,足有上百斤。他是把大煤油桶撬开顶盖,用黄泥巴在里面糊成一口锅状,底下再用炭火把泥烧红,饼就在泥上朝焦黄的烤。他在上街头烤饼,连下街头的学生,都能闻见五谷芝麻香。一下课,学生就飞也似的朝上街头跑。一炉饼,常常是一哄而光。有人让他干脆搬到学校门口卖。他也去卖了一阵,学校又提意见,说满学堂都是芝麻饼味,他就仍搬回上街头了。加之上街头有好几家单位,中午都爱拿芝麻饼蘸豆腐乳当午餐。当然,也有赊账的,一次赊三五个,有忘了的,也有故意赖账的。潘五福面皮薄,点拨一下,见人家没有给的意思,也就算了。何况这里面有得罪不起的单位,也有得罪不起的人。得罪了,找些麻烦,三天两头检查、处罚的,还不如不要零干。好麦穗可不吃这一套,她隔几天把潘五福盘问几番,一旦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立马就去单位要。连人家工商所所长拿了十个饼,也要了八个的钱回来。那两个说是烤煳了,就没吃成,并且有同事为证。潘五福当然是不喜欢好麦穗惹事,也不喜欢她出头了。可好麦穗偏就大事小情的,都爱抛头露面。她动不动就嗑着瓜子,扭着水蛇腰,到镇上机关去串门子,串得满城风雨的。倒是把他的摊子串得安安生生,没有太节外生枝。而后街一家卖油酥饼的,最后硬是被机关和街坊的欠账,拖得砸锅倒灶了。

潘五福蹬着三轮车,潘银莲在一旁扶着高晃晃的炉子。潘银莲说:“这炉子何必要天天晚上朝回拉呢?放在街边有人要吗?”

潘五福说:“放过,不是让那些醉汉子砸了,就是让娃娃们,扳倒满地乱滚着玩。还有瞎,端直给里面拉屎撒尿呢。放不成。”

潘五福说这话时,还是笑笑的,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那些人都是跟他闹着玩似的。他把三轮车端直骑到了河边。潘银莲问骑到河边干啥?他说,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也免得回家费水。潘银莲问:“冬天也在河边洗吗?”潘五福还是笑笑地说:“不冷,惯了。”

别看她哥个头矮小,平常可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出门打饼,一定是要穿一件白大褂的。还有人问她哥,为啥要穿白衣服卖饼呢?她哥笑眯眯地说:“白的干净。”他也给潘银莲说过:“人家一看你个干活的,衣服穿得这样白净,就相信你卖的吃喝也干净。哥是个矮子,被人瞧不起,想着可能也觉得咱脏,咱就得活个干净样儿让人看。”她哥的确是爱干净,把三轮车骑到河边,还不在河水里洗,说那里面脏得很,死猫烂狗的啥都有。他是在一条正与河水交汇的小溪里洗。小溪刚从石缝里钻出来,还清凌凌的。潘五福不仅把灶具齐齐洗刷一遍,连炉子外面和三轮车,都细细擦洗得在月光下亮爽起来。潘银莲帮忙洗的东西,他还得过一次,怕有不洁净的地方,说白天摆在那里惹眼。一切都清洗停当了,他才脱下白大褂,反复揉搓。凡记得白天哪里沾了炭炉灰或是溅了油污的,他都会反复搓洗,还用打火机一点一点地照着看。

潘银莲是打小在镇河边上长大的人。那些年,镇河水很大,动不动就听说,哪家下河洗澡的孩子被淹死了。因此,她凡要下河,她哥都紧跟着。其实她哥也不会水,有时下河玩,一些孩子欺负他,端直把他朝深水潭里拖。拖进去后,还反复往深水里摁,有的还朝水底拉,几次把她哥都差点淹断气了。她也不喜欢人多了洗澡,怕她们看她的屁股。有人知道她屁股烫了疤痕,偏要把她朝光的脱,都想看稀奇。每遇这个时候,她哥都会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把她朝岸上拉。有时干脆拼命朝河边的小树林里抱,以避免她被当众羞辱。夏天,他们兄妹只能趁没人的时候,才去河边洗个澡。她洗时,她哥会远远地看着四周的动静,有时手里还操根棍。

在她心中,她哥没有那么矮小。可今夜,她看见,月光下的哥,的确是又矮又小,小得擦油桶时,还得给脚下垫一块石头。她不能理解,爹也不是太矮的个子,娘也不是,可怎么哥就长成了这样?并且一大家子,还就要靠这双手、靠这个矮墩墩的身影吃饭呢。看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止不住要往下流。

她说:“哥,忙完了咱消停坐一会儿。”

她哥说:“坐一会儿。”

她把一句话想了半天,但还是问了出来:“嫂子对你到底咋样?”

“好着呢。”她哥在说这话时,她能看到,月光下的那副圆脸,还是笑吟吟的。

“哥,你跟我说实话。”

停了一会儿,她哥说:“实话。”

“那娘咋老骂?嫂子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她问。

“娘你还不知道,自打爹死后,半夜猛然爬起来,对着镇子能一骂一夜。能不骂你嫂子吗?”

“嫂子……真的在外面……”她有些问不出口,但还是问了出来,“你跟我说实话,别怕!她要真的……太对不起你,我要说她的!”

她哥停了好半天才说:“不容易!你嫂子也不容易!啥对得起对不起的。人家几百里外嫁过来,没亲没故的,不容易!再加上,人家的确长得挑梢,哥有亏欠……”

“既然嫁过来了,那她就是你的老婆!”潘银莲是上过中学,也见过世面的。她同情好麦穗,也喜欢这个嫂子体体面面的,但她又觉得自己的哥,正像娘骂的,也太囊包了。

她哥竟然还举例子说:“现在这样的事一层。听说农机所主任的老婆,跟镇长还有一腿呢。”

气得她把她哥美美说了一顿:“人家有一腿关你啥事?好麦穗是你老婆,你就得管紧些!”

她哥没话了。

她知道说这些也白说,她哥是能看住嫂子的人?连娘见天乱骂,给门窗拴了丝线,都没管用。相反,倒是好麦穗闹鬼,把她还吓出一身病来。她哥见天对人笑不滋滋的,还能把如此精明的嫂子镇住了?她有些悲哀地望着远处哀叹了一声。

这时她哥反问起她的生活来:“你那口子……咋样?”

她知道问谁,只随口答了声:“不咋样。”

她哥有些担心地问:“咋了?”

“你别问。把你的事管好就行了。”

潘银莲实在不想提起贺加贝,提了,是比家里这一摊子更难捋清的事。她之所以回来,就是想把那一网乱麻,先撂到一边,躲点清净。没想到,两团乱麻纠缠在一起,让她更是只能唉声叹气了。

她哥到底还是想打问点让妹妹心烦的事。他说:“那个人……镇上都知道,在电视上见过,戏演得好,长得喜兴!”

“跟你一样丑。”说出这句话来,她突然又觉得不合适。小时,她是经常说哥太丑了这话的。

她哥反倒笑笑地说:“人家丑,丑得都爱看。哥是丑得没法看的,丑到家了。”

“你不丑,哥!他们丑,比你丑!”

潘银莲说这话,让潘五福一点也搞不清里面的意思。她突然站起来,捡起一个薄石片,像小时候一样,在越来越窄小的水潭上,打出一溜圆圈来。潘五福也捡了一片,同样打出去,水面上两个不同的圈圈,便越圈越多,越圈越远,越圈越乱。那是他们兄妹俩很多年在镇河上的游戏。

“为啥河越来越窄,水越来越少了?”潘银莲问。

她哥说:“都在河里挖沙、淘金,河床都翻好几遍了,还在一个劲地翻、一个劲地挖。像把眼珠子掉了一样,日夜找找。水到冬天,有时只剩碗口粗一小股了。”

这时她娘在远处又骂开了:“卖×的野猫,今天肯定没干好事,把我晒的一串红苕干又糟害了……”

潘五福说:“走,赶紧回,你嫂子大概回家了,娘又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