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大莲说走还真走了,任贺加贝如何挽留,她演到月底,就再不来了。贺加贝为这事,还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她家。保姆说,万老师已经有好几晚上没回家住了。他一听到这消息,就跟谁把半截腿锯了一样,门都差点有些摸不出去。他本以为,再劝劝,兴许万大莲还能坚持下来。那几天演出,他是越来越注意把万大莲朝前推。照说每次谢幕,享受的掌声、鲜花,也够疯狂劲爆了,一个演员,还要追求什么呢?可到底还是没有留住,说月底离开,她还真在十月三十日那晚演出后,戛然而止了。他说太突然了吧?她笑着说:“我可是半个月前就给你打招呼了,并且一直在提醒。”她的确是一直在提醒,但他也一直在挽留。万大莲的决然而去,对他的打击太大,不仅仅是演出问题,他甚至觉得,这一辈子都没啥希望了。他的生命念想,一直就在万大莲身上,一次次这样折腾,他真的受不了了。
贺加贝甚至躺倒了三天。
演出倒是没停,万大莲的几个角色,分头找几个演员都替补上了。在专业剧团,补戏是常事。有时连主演都能当天补出来,更别说几个配角儿了。贺加贝是躺在后台的钢丝**将息着,该上场照样撑着上。他能看出,一团人都在笑话他。尤其是他弟贺火炬,几乎对他是全然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发烧成这样,贺火炬连问都没问候一声,满脸只写着“活该”二字。演员也许是一种奇怪的职业,病得如此气若游丝,可一旦上场,立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判若两人。一下场,他又软成了一摊稀泥,不搀扶,连挣扎到钢丝床边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天过后,神使鬼差的,贺加贝还去找了一趟牛乾坤。
牛乾坤的公司,是与外商合资企业,门禁很严。他通报了姓名,过了许久,才让进去。不能不说,这家公司在这座城市,无论院落还是建筑,都异常独特:很大的草坪中间,竖着一杆旗。旗是白色的,上面有字母和古怪的图案。围绕着白旗,建了几排雪白的房子,连屋顶都是白森森的,白得很抢眼。照说房子盖成白色是不吉利的。白色在贺加贝的文化记忆中,那就是戴孝。问题是里面人穿的也是白的。他甚至突然想起了秦腔《祭灵》中的几句唱词: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白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羽箭白翎毛。
文官头戴三尺孝,
武将身穿白战袍……
贺加贝甚至还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走到里面,才见世事很大。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上一身白衣服,戴上白帽子,套上白鞋套。他有点不情愿,但想想,还是穿了,戴了,套了。他是在一个人称郑秘书的漂亮小姐,一路引导上去的。但郑秘书明显是一个外国人。她也穿着一身很白的衣服,连高跟鞋都是白的。好在白地毯没让皮鞋发出笃笃声。
难以想象的是,游泳池竟然在五楼。深蓝色的水,波光粼粼了一整层。
牛乾坤就在游泳池旁的咖啡屋恭候着他。
牛乾坤也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连鞋都是白网球鞋。只有眼镜是黑洞洞的。
见他走过来,牛乾坤很是礼貌地站起来迎了迎,并做了一个十分热情的拥抱动作。他也礼貌地与他抱了抱,但像是搂了一下刺猬,很不舒服。这个动作,让他还想到了其他许多难以忍受的东西。
他坐在牛乾坤对面。一眼看去,游泳池湛蓝如天空。他脑子第一闪念是,万大莲肯定在这里游过泳。
牛乾坤问他:“想不想游?想游了咱们边游边聊?这阵儿也刚好是午休时间。”
他立即拒绝了,哪还有心思游泳?但他干什么来了,目的又不是很明确。来前,他想了一百个很好的理由,可真见了牛乾坤,又觉得是那么牵强,那么不自然。好在牛乾坤并没有问他干什么来了,只是很礼貌地寒暄着、应对着。他也先是胡乱问了问,都制些啥保健品?牛乾坤说有针剂、有片剂、有冲剂,还有膏贴。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他心思不在这里,也就没记住。他还问了句:“怎么公司内外都是白的?”牛乾坤说:“这是国际制药企业流行色。”“你又不制药。”“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是生物工程技术时代,人可能会变得寿无所终。有些生物保健品吃了可是比药管用啊!”他就没再问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游泳池里饺子一样下进去几个剥得只剩下三点式的美女,其中就有那个叫郑秘书的外国妞。就数她的屁股翘,翘得人整个淹进水里,臀部还在水面做着白海豚式的游移。直到这时,贺加贝才知道,自己对生活的想象力有多贫乏。贫乏得除了舞台上享受掌声、鲜花外,不知身边世界,已经花样翻新到如此让自己近乎白痴的地步了。
他极力想知道的是,万大莲在不在这里?但他又不能问,一问,似乎就彻底输给这个男人了。其实一走进这里,他就知道自己输了,并且输得很惨。他还是强撑着,不想让这个男人觉得贺加贝太瘪三。想来想去,他仍是拿出了来征求创作意见的理由。虽然勉强,可总不至于太贱作。
牛乾坤一说起创作,还是那么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像是一个人获得了某方面的成功,就变得什么都通行了似的。他说:“归根结底,喜剧得快乐。什么快乐来什么,怎么快乐怎么来。人生真的太短暂,任何人进剧场,肯定都是去寻找快乐,而不是找折磨去了。你们的戏,之所以红火,就是因为能给人提供快乐。就像制药厂,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能立马把痛止住,啪地先站起来,那就是灵丹妙药。你们演喜剧,但见人进去,立马笑翻在地,扶都扶不起,那注定是好戏。别整那些高深莫测的,那玩意儿现在不灵。人挣钱都累得要死要活的,千万别再给人家雪上加霜,一个字:烦!”
贺加贝并没有听进去。他倒不是不赞成牛乾坤的观点,而是眼睛瞅着牛乾坤,心里却惦记着万大莲。万大莲是不是也来过?并且让牛乾坤坐在这里,品着咖啡,看她穿着三点式,做浪里白条,千回百转?她到底在哪里?这个牛乾坤到底要把她怎么样?他终于脱口而出了:“万大莲……在这儿吗?”
“呵呵,你问大莲啊!她不来这里,这里是工作重地。她也说她不喜欢到处都是白色,挺阴森人的。”
贺加贝一怔:怎么跟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
牛乾坤接着说:“其实这里平常是不接待客人的,你贺老师例外呀!”
贺加贝问:“大莲……真的不唱戏了?”
“这你要问她呀!她喜欢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完全是自由的嘛!她很自由,很幸福,就这样!”说着,牛乾坤还学外国人那一套,耸了耸肩,平摊了摊手,实在让他感到恶心。
“她不唱戏……可惜了!”贺加贝还在争取,他觉得只要能争取她回到自己身边,一切就有希望。
牛乾坤说:“唱戏固然好,尤其是你们演喜剧的,但也并不是唯一的快乐方式嘛!人生快乐的方式多得很!比如这群女孩子,住在这么洁白的房子里,穿着这么洁白的衣服,像海豚一样游来游去,就很快乐嘛!哈哈哈……”说着他还自个儿放声大笑起来。
贺加贝也不知这笑声里,都潜藏着些什么意思,反正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他只关心万大莲:“她……她不上舞台,准备干吗呢?”他又忍不住地问。
“游泳,打网球,打高尔夫;再打打麻将,跳跳舞,看看电影,也可以看看戏。还有旅游:去法国看看红磨坊,去英国看看爱丁堡艺术节,去美国百老汇看看音乐剧,什么都可以呀!”
从牛乾坤的一招一式中,都让他体味到了万大莲的不可挽回。本来他还想打问的很多话题,也就再不想问下去了。倒是牛乾坤兴趣蛮大,老要打问万大莲过去的事。贺加贝觉得他没有义务给他提供这方面的快乐资源,也不想跟他多说,就起身了。
牛乾坤要送他下楼,他制止了。他不想跟这个人,哪怕是在一起多待一秒钟。
开始他感到很痛苦,一旦走出“满营中三军齐挂孝”的保健品厂,又感到一种轻松。他想到了游泳池里水饺一样下下去的那些“白海豚”,又想到万大莲,甚至有些替她担心。但又一想,人家既然走得那样决绝,自己又何必操这份闲心,而要去自作多情、自讨苦吃呢?
贺加贝突然想到了潘银莲,并且还让他想得有点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