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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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到河口镇找潘银莲去了。

贺加贝突然觉得那么对不起潘银莲,并且急切想见到她。

直到从牛乾坤那个制药厂出来,他才对潘银莲产生了深深的歉疚。这个万大莲的“刻本”,又一次像当初失恋那样,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其实十天前,王廉举还提过潘银莲,说万大莲走了,有一个很好的替身演员。他问谁,王廉举说潘银莲。他还笑了一下,咋可能呢?潘银莲就是个服务员出身,从来没演过戏。而万大莲是什么演员?何等大牌的角儿?潘银莲怎么能补上这个台?这事说说也就过去了。他的心思全在万大莲身上,因此,潘银莲几乎都没咋想起来。只有万大莲让他彻底死心后,潘银莲才又重新复活起来,并且复活得依然楚楚动人。

贺加贝把车开得飞快。他隐隐记得潘银莲家在河口镇。当初为追她,还差点去过一趟。当然,那不是真去,就是为了得到她,而耍的小计谋。结婚后,潘银莲始终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要求他这个女婿去认丈母娘。记得新婚不久,他妈还提说过,让他陪银莲回娘家一趟,她说不用,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他知道,她每个月都是会给老家寄钱的。这次她突然要回娘家,并且那么坚定,都是因了他与万大莲的那种暧昧关系。直到这阵儿,他才回想起自己太注重万大莲的一切,而把妻子潘银莲的所有生命细节,几乎都忽略光了。他清晰地回忆起,离开那天晚上,她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很是对他狂蜂浪蝶过一回。并且是拥颈激吻,热泪交加,几乎让他生命窒息。那种从未有过的疯魔,弄得他简直不知所措。就连这会儿,他也不是很能捋得清潘银莲当时的内心活动。戏剧讲究挖掘人物心灵世界,他一路都在挖、都在掘,却终是没能挖掘清楚潘银莲当时的“人物行动轨迹”。

贺加贝很容易就找到了河口镇。

镇子在千山深处的一个窝凼里,离省城有一百五六十公里的路程。路况很差,极不好走。尤其是大山深处,许多地方都在开山凿石,炸得千疮百孔。但见有河道的地方,都麇集着挖沙机和人流,在战壕一样的河床里,开创着各自为政的天翻地覆的作业面。在进入河口镇的那几十里河道中,水已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只有挖沙、筛沙、运沙的人,像蚂蚁一样星罗棋布着。

在正式进入河口镇时,因路边开山放炮,贺加贝还被堵了一个多小时。

镇上就两条街道,几乎一半人家,都在盖四五层的小洋房。封了顶的,瓷片贴得红红绿绿。对联也是“招财进宝、五福临门”的花不棱登。贺加贝不知道潘银莲住在哪里,他想先把小镇了解个大概。最好是能当街碰上,给她一个冷不防的惊喜。街上到处都是泥沙、垃圾。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被风刮得满树梢罩挂着。小孩子四处乱钻乱跑。猪和狗也自由散漫地闲逛着。很多家都开着铺面,以收购山货土特产和中药材为主,也有好多动物皮毛。他甚至看到了很漂亮的野鸡尾雉。那叫翎子,在唱戏行,是很值钱的装饰品和道具。两条街先是平行着,走到尽头,就交会到了一处,像个腿很长的人字形。他不得不停车下来打问潘银莲。

有人竟然认出了他,说电视上见过。很快便聚拢一堆人,像看怪物一样瞅着他笑。还有问他哥们兄弟怎么没来的。有人竟然还知道他父子仨都是耍丑的。还有那上了年岁的,竟说他爹十几岁就随师父一起来镇上演过《顶灯盏》。一些人前看后看,打起转圈地看他。他没做任何戏,他们却乐和得扑哧扑哧地抓耳挠腮了。他难道真的就这样好笑、好玩,竟然在如此深山大沟里,也当街爆棚了。

“请问潘银莲家在哪一块儿?”他很礼貌地打问了一声。

直到这时,有人才意识到他是找人的。几个人同时一指说:“那就是潘银莲他哥,潘大郎!”也有人喊叫武大郎的,喊完就都哄地笑了。

贺加贝朝众人所指的方向一看,一个十分矮小的男人,正站在一个木凳子上翻着炉饼。见众人都指着他笑,他也朝这边龇牙咧嘴笑了一下。

这是潘银莲她哥?贺加贝有些不相信。但有人已经在喊:“五福,大郎,有人找你妹子呢!”

潘五福就下了木凳,朝贺加贝十分友善地张望着。

贺加贝慢慢向他走去。

潘五福笑吟吟的急得直搓手。他明显是认出贺加贝了,但只是笑,不知咋开口说话。

贺加贝先搭腔了,想喊声哥,终是没喊出来。他觉得这个哥,与潘银莲之间的距离,的确有点大。

镇子很小,就在贺加贝与人搭话的时候,有人早把信息传到背街上的潘银莲家了。潘银莲正在帮娘喂猪,还有些不相信。但那几个长着飞毛腿的孩子,一口咬定,就是电视上那个耍丑的来了。镇上人都知道,这个耍丑的是潘五福的妹夫。潘银莲急忙撂下喂猪食的瓢,想朝街上跑,又觉得需要收拾一下。她一头打进房里,对着镜子,把蓬乱的头发抿了抿,挖抓着换了一条吊在半空的裤子,就跟着越来越多的报信娃娃,朝前街跑去。

潘银莲做梦都没想到贺加贝会来。几次不让他来,都是不愿让他看到家里的境况。这次赌气回来,完全是出于无奈。她已经不能忍受贺加贝对万大莲的那份丧眼感情,不走实在不得行了。可就在离开西京,火车进入秦岭大山的那一瞬间,一股眼泪还是忍不住奔涌而出。她扭头向窗外回看,竟然模糊成一片雨幕,再也不见了关中那宽阔无边的高天厚土。那天地,在她第一次走出大山时,像是步入天堂一般地神秘莫测。在这块偌大的天地里,她只有贺加贝和一点能随手提走的行李。一旦没了贺加贝,她便与这块土地一刀两断了。她感觉,自己跟贺加贝已是覆水难收。她在身边,他们都能那样肆无忌惮,一旦离开,还不知要如何兴浪做作呢。直到见他以前,她都不相信他真的会来。可走到前后街交会处一看,她傻眼了:竟然真的是他,已经被一街两巷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见潘银莲来,有人让开了道。贺加贝也看见了她。潘银莲在与贺加贝目光对视上的一刹那间,眼泪又止不住溃决而出。她是真的爱贺加贝!尤其是离开西京、回到河口镇的这些天,她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把贺加贝已经爱得很深很深了。也许只有自己清楚,贺加贝一天有多累,多辛苦!挣的钱,基本都贴到剧场的装修上了。再加上外请演员和灯光、音响、场务这一摊,花钱真的如流水。连他弟贺火炬也是不能理解的,老有打问钱都到哪儿去了的意思。她知道,贺加贝连一条穿在里面的线裤烂了裆,都没舍得换新的。他说穿在里面讲究啥?当紧要花的钱太多。他只是把外面收拾得像模像样而已,因为他是名演员,有太多的场面要应付。今天他依然穿戴得非常讲究,甚至还打了领带、戴了礼帽。虽然礼帽她知道是掩饰那颗长得很特别的脑瓜的。有人在远处喊:“把帽子取了让我们好好看一下!”他很是配合,立马揭了帽子,转着圈地让大家看。“看好没?”他还左转右转地来回问。有人喊再转几圈,他就又再转了好几圈。他的头刮得亮晃晃的,在太阳下,甚至有些反光。尤其是形状,的确有点像多棱镜。大家对这颗脑袋看来是十二分地满意了,人群里就不断发出很是喜兴、愉快、满足的笑声。有人顺手还把她哥潘五福的脑袋摸了一把,喊叫说:“看这两个脑壳像不像?”惹得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河口镇街上大概从来还没这样热闹过,竟然有人被挤到铁匠炉子前,让铁水烫了脚踝骨,娘娘老子地喊叫起来。只听老者搭腔说:“领导前头,驴后头,铁匠炉子少圪蹴。谁让你不长眼!”笑声就更骤了。

贺加贝看见潘银莲过来,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竟然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大喊了一声:“亲爱的老婆!”

这声喊,就像在舞台上唱戏一样,立即引起了满堂彩。他还夸张地把她拥抱了一下。在河口镇,这种当街拥抱,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她有点羞涩,但仍是让他抱了。她特别需要这一抱,抱着,眼眶里又充盈出热泪来。她甚至在他肩上还擦拭了一下,她不希望一街人看她流泪。贺加贝这一来,似乎什么都是能够谅解的了!有人起哄架秧子:“亲一下!”“美美亲给一下!”他还真的把她亲了一下。亲得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有人又喊叫让他把她抱起来,他就真的把她抱起来还颠了两下。然后,她很是幸福地把手塞进了他给她准备的臂弯。她需要与他紧紧搀起来,不仅给镇上人看,也给自己受伤的内心看。

贺加贝果然是来接她回去的。

听说贺加贝来,她的第一闪念,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么老远赶来,难道是急着办离婚的?无论怎样,他来了,总是对自己的尊重。她平日觉得最苦恼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当他一声“亲爱的老婆”,还加着一个热吻、拥抱时,她就感到,当初死缠烂打时的那股热乎劲儿又回来了。一刹那间,她想,我仍是那个万大莲的替身?还是万大莲那边出事了?总之,她既感到温暖,也很是惶惑、惶恐。

贺加贝的到来,不仅热闹了一个镇,也热闹了一个家。在贺加贝没有到来以前,她娘反复问过她的婚事。潘银莲总是支支吾吾,不想正面应对,也无法应对,她还不知道这桩婚姻的底在哪里。镇上人也在打听,都知道她嫁了个名演员。虽然唱戏,在河口镇不是啥吃香职业,可省城那么大的明星,三天两头还会在电视上照一下面的人物,自然也是很风光、很有面子的事体了。潘银莲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在河口镇会有这么大影响,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佐料。因此,输光输尽回来,就觉得有些灰头土脸。只有当贺加贝踏上这个小镇,并以那么高调的方式,强化说潘银莲是他亲爱的老婆时,她才有了一点直面小镇的勇气。

潘银莲她娘忙着又是杀鸡,又是煮腊肉的。为到灶头上取腊肉,娘还差点摔坏了腿,走路一趔一趔的,但趔得很快活。她娘就是要做给好麦穗看的:你不服帖潘五福,看看人家从城里来的女婿,多大的人物,把银莲都稀罕得跟啥一样,你算个啥东西?!尽管好麦穗也忙里忙外地打扫院落、剥葱剥蒜、摘豆角淘米的,还是得不到娘的一点好脸。好麦穗就在灶门口撂干话了,说:“你女婿要不是唱戏,耍丑,人尽其才了,只怕找个媳妇也是要难场死的事。”

“操你的闲心,人家那么好的唱戏手艺,还愁找不下媳妇,看找不下省长的千金。可人家偏偏就看上银莲了,还喜欢得跟啥一样!潘家,哼,祖坟厉害着呢!”她娘怒了好麦穗几句。

好麦穗说:“街上人都说,五福跟你贺女婿长得很像。”

“说鬼话,五福能跟人家比?”说完,她娘又觉得这话没说好,为抬高女婿,竟然把儿子给贬低了。

这正是好麦穗所要的效果:“你也知道你儿子跟人家没法比?”

她娘立马转圜道:“五福是没那个运势,要有,看没谁活得兴旺。他是比谁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

好麦穗嘟哝着:“少是没少,就是短。”说完,提起半桶猪食出去了。

她娘对着好麦穗的脊背,又骂了一句:“婊子!”正好被进门的潘银莲听到,就埋怨说:“娘,嫂子好好的,你咋又骂人家?”

她娘说:“不骂她皮做烧呢。”

“娘,你老骂人家不对!”

“把你哥没欺负死,你还替那个烂货说话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