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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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五福今天早早收了摊子,还在镇上买了一副猪的心肝肺提回来。他娘杀了大公鸡,他连正生蛋的鹅都杀了,生怕把妹夫待承不好。

潘五福看着这个妹夫老想笑。有人竟然说他长得像自己,难道自己就长得这么滑稽怪异?潘五福一直是笑眯眯的。他嘴大,笑出一口黄牙来,还前后挤对着没个阵列,像是河滩上被洪水冲来的一堆东倒西歪的峭石。厚厚的嘴唇老想把那口牙和红红的牙龈包住,却总是越包越显出包抿不住的短处。可他干起活来特别利爽,虽然四肢短些,抓鹅也跑得并不慢,贺加贝甚至还没跑过他。鹅也是潘五福先逮着,在压住鹅的那一瞬间,贺加贝还有意跟他比了比,四肢明显是比他长了许多、细了许多、有形许多。说他们像,大概是指面相了。可潘五福在日晒雨淋中,脸皮已糙得跟棠棣树皮一样斑驳。而他的脸,却在成百上千次油彩涂抹后,用精华护肤品反复润泽,依然保持着弹性十足的细嫩光滑。只是不敢想象,如果他也在河口镇上打芝麻饼,会不会风吹雨打得真成了第二个潘五福。他突然想起潘银莲最不爱他演武大郎戏的事。但见演,她总是极不待见,即使看两眼,脸上也是很奇怪的表情,从来不见她笑。他记得她说过,这没有啥好笑的。直到见了潘五福,他才懂得了潘银莲的意思。

潘银莲和她娘、她嫂子在厨房忙,他就跟潘五福在场院拉话。他问一天打芝麻饼,能挣多少钱?潘五福说:“也就能顾住几张嘴。”说完又补了几句:“这都要托老天爷的福!托河口镇人的福!他们不喜欢芝麻饼,我就完蛋了。”

“你的饼打得好,又香又脆,特好吃!”

贺加贝回来已吃好几个芝麻饼了。开始他看着潘五福的样子,还有点嫌不洁净。后来发现,潘五福比谁都讲究,啥都要拿到水池子洗一下。就连杀了鹅,他也会把地上烫下的鹅毛,收拾得一片不剩。还把他娘杀鸡的腌臜物,也一齐都拿到屋后挖坑深埋了。贺加贝还问他,你咋这讲究的?他说:“给人办置吃喝,稍不注意,让人拉肚子害病咋办?只要让人害一回,你就完蛋了。再说,咱人本来就遭人嫌弃,再邋里邋遢的,饼卖不出去,不就完完地完蛋了。”他爱说“完蛋了”这几个字。

贺加贝问:“你还有一个儿子在县城上学?”

潘五福又咧嘴一笑说:“再有两年就要去念大学了。到时还要靠妹夫帮忙呢。”

“那是一定的。”

贺加贝想多聊几句,潘五福话总是不多,可手里老不闲。他把洗好的鹅、烫好的鸡和炮制干净的猪下水,都入了锅,又在院里拿斧头劈柴火。劈得满头大汗了,依然笑出一嘴黄牙来。贺加贝试着劈了几下,差点劈到腿梁子上,吓得潘五福和潘银莲都直让他歇着。

这天晚上,贺加贝本来是想跟潘五福睡,他见潘五福的床铺也收拾得挺干净,可丈母娘却偏要他和潘银莲睡,说:“夫妻就要有夫妻的样儿。结了婚、扯了证的,莫非还能跟那些没规矩的人一样,想睡哪儿睡哪儿。”她娘说这话时,故意喊得满院子都能听见。

潘银莲还是满脸含羞状,像是新婚一样。等娘把一切安排好,人都出去了,她还磨蹭着,不朝**去。

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贺加贝见潘银莲长得越发心疼可人,就一把搂住,摁上了床。潘银莲直喊:“灯,灯!”她是要关灯,贺加贝却急着要狼吞虎咽。潘银莲还喊,他就用脚丫子去够灯绳,半天够不着,潘银莲才起身拉灭了。就在贺加贝二起范儿,把她猛地甩到**,故意做了个饿虎扑食状,腾空而下时,床竟然“咔咔嚓嚓”窝了下去。贺加贝开始还以为是地震了呢,很快就意识到,是床塌了。潘银莲扑哧扑哧笑起来,说:“疯死呢疯!”紧接着,就听她娘在外面问:“咋了?银莲,啥响?”潘银莲笑岔了气。她拉开灯一看,果然是支床的凳子腿劈叉了。

潘银莲不想开门,不愿让娘看到这一幕。可房里实在没个支床的东西,总不能把床板摊在地上吧。地上潮,有蟑螂,还有老鼠乱跑。她不得不把门打开了。谁知门外不仅站着娘,她哥也站在她娘的身旁憨笑。尤其是她嫂子,远远地站着,手里还拎着喂猪食的瓢。看来床垮塌的声音的确很大,好麦穗是从猪圈那边跑过来的。

她娘立即明白了意思,吩咐她哥麻利找凳子。

潘银莲实在弄得不好意思,尤其是面对着嫂子。好麦穗却远远地撂过一句话来:“五福,去把老屋场的两个磨凳拿过来,那个结实。”

连贺加贝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娘说:“胡说啥,磨凳能支床?就把堂屋支栲栳的那两只凳子拿来。年前新打的。”

贺加贝睡到半夜时,突然听到外面有哭声,是老屋那边传来的。他发现潘银莲早都醒了,也在侧耳细听。

贺加贝问:“是你嫂子吗?”

“是吧。”

“这半夜哭啥?”

潘银莲说:“睡吧。”她把被子朝起拉了拉,故意遮了遮他的耳朵。

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铃铛响,她娘就骂开了:“嚎丧啊嚎!好端端个家,硬让丧门星嚎背晦完了!”

好麦穗的嚎哭声更甚。

贺加贝说:“去看看吧!”

潘银莲就起身出去了。

在潘银莲去老屋场的时候,贺加贝也起来了,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听潘银莲在好麦穗房里说:“嫂子,你到底咋了,我回来半个月,你半夜都哭好几回了。”

“我也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我这都过的是啥日子呀……你娘还老骂我……”是好麦穗的声音。

贺加贝从窗户外的灯影里能看到,潘银莲在摩挲着好麦穗一耸一耸的脊背。

她娘还在自己房里骂人。

她哥这时也爬起来,在门口蹲着抽烟。

大黄狗蹲在她哥身边,有一声没一声地乱叫着。

当潘银莲从她嫂子那里回来,与贺加贝再躺到**时,就都睡不着了。

“你嫂子到底咋了?”他问。

“没咋。”

贺加贝就再不好问了,侧身搂了搂她,她轻轻挣脱了,说:“你还来找我干啥?”

“你是我老婆呀,不来找你找谁?”

潘银莲哼了一声:“我还是你老婆?”

贺加贝说:“那你是谁老婆?”

“我不当谁的影子、替身。”

“你就是你呀!”

“贺加贝,我的情况你知道,我家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我不赖着你。要咋,随你便,就是别把人当傻子。”

“我真是来接你的。过去有我不对的地方,可啥事都没有,我可以给你赌死咒。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贺加贝说这话时,还长长叹了一口气。

“啥结束了?”潘银莲问。

贺加贝也没具体说啥结束了,只赌咒发誓说,以后就爱你一人了。说完,他又要朝潘银莲身上翻。潘银莲闪开了,但他还是翻了上去。他甚至有一种新婚感。

这时,老屋那边她嫂子又大哭起来,哭得很是瘆人。

她娘也开始拉铃铛乱骂。

大黄狗有一下没一下的,也乱咬起来。

乡村的夜晚,的确让贺加贝感到有点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