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贝来河口镇的事,轰动了一镇人,自然领导也立马知道了。他们先是来看望了名人,然后提出:根据广大群众强烈要求,一定要请贺老师给大家热闹一下。戏台子都是现成的。说前几天,县剧团来为物资交流会演了几场,台子和开会的彩门都还没拆。贺加贝说没配戏的,也没乐队,不好演。领导说:“都想看看贺老师耍丑,有你一个人上台蹦跶一下就成了,不需要那么大的摊场。”贺加贝也不好纠正他演的是喜剧。反正在不少人眼里,喜剧就是耍丑,就是胡蹦跶。他对这种认识一直比较反感。他说:“演喜剧也是演戏,不能凑合。”镇领导说:“不需要那么严肃,就弄几个耍戏子,扮几个鬼脸,让镇上人乐和乐和就成。”他还不好发火,这毕竟是潘银莲一家人的父母官,惹恼了,怕人家对潘家不好。他就勉强答应了。
全镇立马吵吵起来。连镇外四处八下、沟沟岔岔的人,大半晌都拥到街上,等着看贺加贝晚上耍丑来了。开始贺加贝只准备了几个段子,想上去说说唱唱,搞上三四十分钟节目就行了。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他觉得不好应付,也不敢应付,就想再弄个小品,或者小戏,演到一个半小时左右,好歹也是个晚会了。可这阵儿,配演到哪里找去?他突然想到了潘银莲。就在万大莲执意要离开梨园春来时,王廉举就曾经说过让潘银莲顶包的事。他觉得简直是开玩笑。王廉举却说:“没啥玩笑不玩笑的。又不是演《游西湖》《白蛇传》《杨门女将》这些功夫戏,唱念做打,样样得全乎。你用万大莲图的啥?还不是图她漂亮,有名。而潘银莲就长得跟万大莲一模一样,又是你老婆,还愁鼓捣不出名声来?为啥不用呢?一用保准火!”他到底没采纳王廉举的意见。今天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他突然想试一试。可跟潘银莲一说,她先笑得溜到灶门后去了。他再三再四煽惑,潘银莲就是不上套。最后他吓唬说:“不演了,咱干脆开车溜!”这下把潘银莲吓着了,乡里乡亲的,来了好几千人,哪里敢一溜了事?她才放了软话。可要登台,她还是吓得有点打摆子。贺加贝就选了一个最简单的戏《罚赌棍》:女角只是拿着几件家法——锅铲、火钳、吹火筒,收拾好赌博的男人,让他顶着一摞麻将牌钻床、钻桌子、钻板凳。头上的牌掉下一颗,给一锅铲;再掉,又是一火钳;还掉,就美美给一吹火筒;直到被体罚得保证金盆洗手,才从床底拉出,夫妻和好如初。戏主要是贺加贝的,她只需给些刺激就成。这戏她看过无数遍了,词大略也是记得的。贺加贝就带着她走了几遍。走着走着,她又不干了。她一不干,贺加贝就说那咱开溜。她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就硬被捉弄上场了。
这天晚上,河口镇人山人海,观众比县剧团演出时能多出四五倍来。都知道电视里那个耍丑的来了,还是父子仨中现在最厉害的那个家伙。老丑火烧天,丑就耍得把人肚子筋能笑断。这个货更厉害,传说把一个边纳鞋底边看戏的老婆,端直就笑死在台下了。因此,一些年龄太大的老汉老婆来,都还有人阻挡,说怕出人命。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名丑是潘家的女婿。潘家先是以卖饼的矮子潘五福出名,远近都叫他“武大郎”;后来又以他媳妇好麦穗名上加名,背地里都称她“潘金莲”;再又出了个在省城找了名丑的潘银莲,潘家简直就是河口镇的“名门望族”了。都说碎女子潘银莲可是把潘家的风水一瓢舀尽了,长得跟天仙似的,还差点当了县长的儿媳妇呢。后来又传说不是县长,是省长……总之,戏还没开始,底下已经说得欢天喜地、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演出前先是镇领导讲话,无非是镇上经济发展形势一派大好那一套。见底下人不待见听,就转向赞美河口镇的好女婿了。他特别渲染道:“今天,是看咱自己的女婿耍丑哩。咱的女婿丑耍得有多好,我就不多讲了。反正坐在隔壁邻舍的都要注意了,凡当场笑岔气的,一定要帮着把气接上来。要是笑死了,坐在旁边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儿女,有重大监护责任!你要是不负责,一旦有人笑死,本镇概不负责!开戏!”镇领导先把大家乐坏了。大家还没见他跟群众这样开过玩笑呢。
在山峦夹出的一溜川道中,今晚引爆出了一口天锅的沸腾。
自贺加贝刮得白亮白亮的菱形脑袋一亮相,天锅就开了。他再在眉眼上做点文章,上下左右有节律地错动一番,立马就浪一样笑倒一片又一片。他说:“模样就这么个模样,女婿就这么个女婿,也不知父老乡亲们满意不满意?”底下有喊满意的,也有捣蛋喊叫不满意的。“满意不满意,你说没意义,只有丈母娘,才懂爱女婿!”大家的眼光哗的一下就集中到了潘银莲她娘身上。她娘本来已经笑岔气了,这阵儿,只乐得捶隔壁她二舅母的腿,二舅母是真的在帮她摩挲着脊背接气了。一波没笑完,贺加贝又引逗起下一波:“丈母娘满意不上算,还得看咱的大舅官。”他把手朝潘五福一指,台下又哄闹起一摊,都朝潘五福指指点点。潘五福笑得嘴张了小碗口大,有人还把他架起来,让更远处的人看。好麦穗正看得得意,见一些人把潘五福架起来乱摇晃,立马红了脸,缩了脖项。
一阵热场子的笑闹后,贺加贝开始了单口表演。他万万没想到,城里演出特别精彩的那些语言,在这里竟然毫无效果。底下没有人关心奶酪、咖啡、豪车、别墅、出国、情人、游泳池。那么鲜活的“爆料”,就像烧红的铁器一下塞进了冷水桶,只嗞的一声便没了动静。也许是期望值太高,他怎么调味、增色,都挑不起兴奋点来,冷汗立即就渗满了他全身。好在演员都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他临时将城里最火的那些段子,调整成了过去他爹火烧天在乡村演出时“所向披靡” “无往而不喷饭”的“十八扯”。所谓“十八扯”,就是将秦腔、眉户、碗碗腔、关中道情,甚至包括京剧、豫剧、越剧、黄梅戏等的精彩旋律,杂糅到一起的一种故事说唱形式。说唱内容无非是前朝后代、悲欢离合、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那些“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这也是丑角戏的精华所在。但很是需要演员的模仿能力和演唱功底,尤其还需要与现实、现场的密切结合能力。他爹说过,那才是一种喜剧的真正临场创造。要不是他小小的跟火烧天学了一手,这种场面还真有些镇它不住呢。场子慢慢又热了起来,贺加贝才渐渐进入表演佳境。
眼看一个小时过去,最后“一盘菜”该上桌了。潘银莲吓得两条腿直抖搂,手中的“家法”也有些拿捏不住。后悔已晚,她只能硬着头皮朝上冲了。她打小就没演过戏,连在学校排文艺节目,也总是朝后缩。没想到,让贺加贝一下还把她推到前台,要正经演戏了。镇上派出所所长到后台说,开演后,观众都快聚到上万人了,连县城都有开车来看戏的。这更是加重了潘银莲的紧张情绪。
贺加贝演完单口节目,下来改妆、换行头。舞台上临时插了镇城村主任的一段话,这是提前安排好的,算是垫场。主任在追查:“谁趁上次看《窦娥冤》,把县剧团一个好勾锣偷走了。给人家新买一件,人家都不要。说那个勾锣子打了几十年,声音好得很,赔都没法给人家赔。谁拿了赶紧拿出来,悄悄放到村委会门口就算了,村上也不说你是贼。要不然,等我查出来,村里就跟你不得毕,啥好事以后都别想!”村主任一边说,一边踅摸侧台,看贺加贝准备好了没有。贺加贝累得够呛,加上换妆换行头也麻烦,急忙不给他打手势,他就继续在台上胡发挥:“哪个偷了人家县剧团的勾锣子,是准备回去给你丈母娘做丧事吧!做丧事也有和尚道士,庙上不缺勾锣子,还轮不到你偷。做小偷,下辈子不变矮子就变矬子,没一个好货!”贺加贝急忙给他打手势,他才住嘴下台了。
贺加贝看见潘银莲浑身直打闪,就鼓励了一句:“有我怕啥,上!”他先一手提溜麻将,一手捂着脑袋跑了出去。紧接着,潘银莲就撵了上来,底下立马炸了锅。有人喊叫:“那不是潘家的碎女子!”贺加贝满台乱钻乱躲着,故意撩拨,也是引导、调度潘银莲撵他。拿着锅铲、火钳、吹火筒撵人,似乎也没啥难度,她撵着、威胁着,竟然把满场子就搅热火了。贺加贝悄声说:“嫽扎咧!继续!”潘银莲便有了底气。她把撵不上赌徒丈夫,而将家法拍打桌子、板凳的动作,做得很厉害、很到位,甚至连凳子都被火钳打翻在地了。立马,她就赢得了观众的认可。下面的戏,她就越演越有了信心。贺加贝给她反复交代过,重要的是不怯场、不笑场。怯场,看来是有所克服,而笑场,她咋都有些忍不住。她本来笑点就低,过去但见贺加贝和贺火炬演戏,就笑得直不起身子。她爱贺加贝,也是因为他在舞台上可爱。她想跟了这样的人,一辈子是不会不快活的。没想到,快活之外,也让她尝够了苦头。这阵儿还不能走神,她是在台上演戏。贺加贝大概觉得她已进入角色了,就故意用了几个耸动耳朵、抽搐眉眼的动作,搞得她扑哧笑出声来。好在她立马背过观众,没有让笑场暴露出去。她在梨园春来知道,每次演员笑场,都是要严重处罚的。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尽量不看贺加贝的表情。贺加贝也努力把怪脸只做给观众,而尽量减少对她的刺激。戏顺顺利利演了下来。当贺加贝拉着她一起谢幕时,底下甚至有齐声呼唤“潘银莲!潘银莲!潘银莲”的声音,她被呼唤得热泪盈眶。没想到,人生还演了这么一出戏,并且是在家乡的舞台上。更重要的是,她是与自己丈夫一起表演的。任贺加贝给了她什么样的痛苦,那一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贺加贝和潘银莲的演出轰动了全镇,也给潘家长了脸。潘五福再把芝麻饼摊子推上街,甚至都多了来吃饼和说戏的人。她娘也借上街买盐、打醋的机会,从前街转到后街,收获了不少赞美女儿女婿的好话,弄得喜滋滋地有了人脉脸面。就是嫂子好麦穗不高兴,一些烂嘴货见了她老说:咋不把你家五福也弄去唱丑呢?不定还能唱成个名丑,也就不用起早贪黑卖芝麻饼了。气得好麦穗都想唾到他们脸上。
贺加贝把潘银莲接走了。
接走潘银莲那阵儿,小镇很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