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三

字体:16+-

梨园春来自从走了万大莲,很是紧张了一阵。万大莲的确有她的台缘,进来吸引了一批观众,离开,又带走一批,但大多数毕竟还是来看贺氏兄弟喜剧的。

贺加贝接回潘银莲,第一个先给王廉举说:“王老,你有眼力!”他把王廉举叫王老,其实是一种尊称。王廉举并没有那么老,他在女演员窝里,老让人家叫他哥哥。有的把他叫王哥哥,有的叫举哥哥。他说举哥哥好,说明你们了解哥哥的实际情况。惹得姑娘们把他撵得满后台乱飞。

“啥眼力?”王廉举问。

贺加贝说:“潘银莲果然能演戏。我这次去她老家,事急了,把她硬逼上台试了一下,还行。就是紧张,但表演很自然,能**出来。”

王廉举把桌子一拍说:“我王廉举啥时还把事情看走眼过?这么跟你说吧,现在这个摊摊演的喜剧,就是生活情景剧,不需要啥功夫。有功夫演着还别扭,太像拉开架势唱戏。万大莲那么大牌的角儿,到这里演出,其实就是给观众看了张熟脸。她脸盘子也的确心疼、赢人,可除此之外还有啥?而你老婆潘银莲,就长着这么一副心疼的‘盘盘’。缺了万大莲这芫荽,还真做不成席面了?咱就把小潘推上去,保不准还引起轰动呢!”

贺加贝也在算大账:自万大莲走后,多个小戏小品都需补角。为了应付场面,他先后找了四个演员来应对。一人分担三四个小品,还常有忘词、乱了舞台调度的。戏倒是补上去了,但成本明显加大许多,观众还不太买账,都反映没有万大莲戏好。每每想起万大莲,贺加贝心里都会猛烈**一下,难以控制情绪。尽管潘银莲回来了,可万大莲留下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是老让他要不由自主地一声叹息。他在努力抹去万大莲的一切印痕。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要把潘银莲推上来。他要用潘银莲这个替身,把万大莲那个原身,彻底遮蔽掩盖掉,是必须的!是完全彻底的!他在暗暗发誓。

他跟潘银莲商量了他的想法,潘银莲一百个不同意。她说在河口镇是没法了,才上去丢人现眼一回。这是省城,并且上场的都是专业演员,她哪敢上去瞎晃**。任贺加贝再三再四诱哄,潘银莲就是不上道。没法了,贺加贝找王老说,王廉举把腔子拍得直响:“包在我身上了,绝对把她弄到台上去,还要整出第二个万大莲来,你信不?等着瞧吧!”

王廉举那张嘴的确是很有名的。他能把北边半个城的人,忽悠到“王记葫芦头泡馍馆”吃得热火朝天,就全凭这张说得清水能点灯的嘴。在他家泡馍摊子上,经常有夫妻闹仗、妯娌不和、兄弟反目、同事甩锅的。多数都被他说得事理明鉴,云开雾散。当然也有被他说得头涨脑残,而凶狠出拳的。好几次,就是因为他说快板一样,把人家的痛苦整得有点过于闹剧,而被迎面浇了愁酒凉茶。更有暴跳如雷者,能端直当嘴给他几拳。他有一颗置换过的高级烤瓷门牙,就是一次“劝和未遂”的成果。好在那是一个有钱老板,打掉了,给他补的是一颗价值两万多的正经门牙,算是亏损不大,何况失去的,还是一颗有点斜楞的龅牙。多数时候,他的嘴绝对是无往而不胜的。对付潘银莲,他几乎觉得是小菜一碟。

那天潘银莲正在票房结算票款,王廉举走了进来。

王廉举进门就是一阵数来宝:

说金山,道银山,

都不如自家置点田。

说金殿,道银殿,

都不如自己开个店。

唱戏看着不挣钱,

名角的兜里沉甸甸。

借风扬场是关键,

吃啥喂啥不敢反。

春来要想红梨园,

上阵还靠贺家班,贺——家——班!

潘银莲听着笑了,说:“王老师真是大写家,弄啥都整得一溜一串的。”

王廉举说:“你说王老师说得没道理吗?你想想看,那个万大莲突然一撤退,让梨园春来受了多大损失?还不汲取教训?还敢老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潘银莲一下就知道王廉举是干啥来了。她说:“也没啥,有钱大家挣么。只要场子红火,戏钱贺家兄弟也是挣不完的。”

“瞎说!梨园春来就是贺家的名气撑起来的,一处烧火,八处冒烟还能成?有些钱,可以让大家挣;有些钱,明明自己能挣,为啥要揽闲别人来打平伙分?比如万大莲过去演过的角儿,你就完全可以接过来。为啥要再掏高价,请四个人来分灶端碗吃饭呢?”

“人家都是专业演员,我啥也不是。”潘银莲说。

“我也不是专业编剧。前边那个啥子柏树也不是,不照样写戏编戏,红火得一塌糊涂?我还准备上场串角儿呢,下个戏就上,你信不?”

潘银莲一笑说:“你肯定能上,但我不行。我就卖票、打啰嗦、做后勤可以。”

“糊涂!”王廉举用指头敲着桌子说,“你好糊涂哇银莲!能朝前上,为啥要朝后搡?我都听加贝说了,你在家乡演出很成功嘛!”

“别听他瞎说,那是赶鸭子上架。”

“鸭子既然赶上架了,就在架上待着有什么不好?告诉你,你要确保你的地位不变,还就得朝更高的架上攀!”

潘银莲不说话了。

王廉举接着说:“我现在给你初步说出要上的十条理由来,你听好了,要是说得不对,就权当一风吹了。第一,梨园春来处于困难时期,大媳妇应该主动出来担当作为!”

潘银莲扑哧一笑:“有那么严重吗?”

“还不严重?发展的关键时刻,当家花旦抽了吊桥,这是什么行为?你听好了:第二,票房受损,吃饭的嘴,无形中增加多张,大媳妇不能只管票款,而不顾实际收支状况。”

潘银莲又惹笑了,说:“你咋说得跟演电视剧一样。”

“你嫑笑。”王廉举很是严肃地说,“第三,人心涣散,都把梨园春来当了韭菜园子,想割来割一把,想走就可以随便走,作为梨园春来的老大,你丈夫贺加贝拿什么制约人?”

潘银莲又想插话,被王廉举制止了:“第四,万大莲的走,实际上动摇了梨园春来的根基,必须有得力举措加以防范和弥补。你嫑插嘴!第五,新来的四个替补万大莲的角儿,在外面都有点名气,随时也有‘耍大牌’‘玩个性’而拍屁股走人的可能性。第六,注意:她们都很漂亮,都很年轻,也都很欣赏你丈夫的喜剧才华,这个你懂的!第七,文艺团体最害怕的就是台上台下,嘻嘻哈哈,眉来眼去,吱里哇啦,看着是演戏,演着演着就演出了麻达……”

“你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潘银莲有些反感了。

王廉举见有效果,继续扩大战果、火上浇油:“第八,老大的弟弟贺火炬并没有安分守己,甘当老二,甘为人下……”

“别瞎说,人家兄弟关系好着呢。”

“好着呢吗?好,不说这个。咱说第九:你如果不上位,难道还准备等着贺加贝把万大莲重新请回来不成?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很多事都会由事不由人。再说,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有时看着大幕落下,灯灭油净;转眼又会死灰复燃,更鼓声声。九九归一,就一个字:复杂得很很!(明明是五个字,可王廉举常常会把一切都归为一个字,说出来却是一长串)好吧,咱说第十:形势所迫,你不得不上。迫切的形势,我还可以给你分析十条,可眼下最当紧的一条就是:抓住重要机遇;抢占有利地形;稳固大夫人地位;让闲杂人等(他故意顿了一下)无——隙——可——乘!夫人哪!一个字:来日无多,抓紧践行!”

潘银莲既觉得王廉举这个人很可笑,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经不住王廉举三扇四簸的,在他“三顾茅庐”、条分缕析地数次演义当前严峻的“天下大势”后,她就答应试试了。

这一试,就把潘银莲试到了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