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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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火炬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觉得他哥贺加贝,越来越想把梨园春来变成他个人的戏班子。过去他是特别反感贺加贝讨好万大莲,冷落潘银莲的。万大莲离开后,贺加贝突然又一反常态地稀罕起潘银莲来。不仅去山里把人接回来,而且还撺掇潘银莲上戏,这在贺火炬看来,简直是胡闹至极。潘银莲虽然长得酷似万大莲,但完全是个业余坯子,上台哪儿都不对劲。可大家煽惑着,还说她演得纯情、自然、原生态。在他看来,那就是白丁、傻帽、业余范儿。尤其是王廉举,竟然吹嘘潘银莲的表演说:“小潘已完全超过万大莲!”黑白颠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王廉举本身就是个业余编剧,有人干脆说他是掂大勺的,写的段子白如开水不说,还恶俗透顶。都觉得他的水平,远在镇上柏树之下。可他还成了贺加贝的“当红师爷”,烂嘴特能白话不说,啥事还能做了一半的主。尤其是他那张爱吃大蒜的臭嘴,远远就能闻见。每次对词,他还爱戳在中间解释剧情,分析人物,阐述什么主题思想。他牙齿上,老粘着一片韭菜或葱花,唾沫星子能溅几尺远,还呈水龙头般的花洒状。在贺火炬看来,王廉举写的本子就是一堆狗屎,哪里值得刨来刨去地细品细嗅。可观众还就吃他的药,上座率不降反升。王廉举也就在梨园春来,越混越有了名头地位。

贺火炬一直想离开,并且是想考专业戏剧学院,但他不愿给人讲,只是暗地里读书复习着。如果说过去还有些犹豫,现在已经很坚定了,他不想再跟在贺加贝后边瞎混。他有一百个理由需要改变环境,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过去他爹火烧天在,他是一门心思在学武丑。他爹说,年轻时学武丑有好处,练就一身武艺,到老了,也不愁饭碗端不硬朗周正,武丑是能让丑角管一辈子的基础戏。他爹死了,跟着他哥贺加贝演出,就越来越用不上武艺了。到如今,竟然连潘银莲都成了“当家花旦”,唱戏还有什么技术含量?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王廉举说的话:街上任意拉一条狗来都能演,只要戏包人。他是吹他戏写得好,把演员能包住。仔细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电影电视上多少不会表演的,都成了明星、丑星,潘银莲又为啥不能做这个“当家花旦”呢?

这一行是真的太没意思了。尤其是跟在他哥后边混,乏味得很。他觉得他哥越来越自以为是,甚至夜郎自大。他给建议啥也不听,就任由王廉举把戏越弄越俗,越搞越像大杂烩、串串烧。问题是出票率还一个劲地看涨,反倒证明,自己一次次建议都是幼稚可笑的。虽说对外他们还是贺氏兄弟的摊子,可实际上就是他哥一人说了算。现在他嫂子潘银莲又领了一份“主角”的“包银”,自然大头都是人家的了。说是钱都在贺氏锅里搅着,锅盖却是他们夫妻捂着。先前他想买一辆摩托车,都说钱不够用,得先花在扩大经营上。现在两个演出场子都装修一新,见天爆满,也不见分红分利。摩托车还是没买。“包银”涨幅也不见增大。钱都到哪里去了?老听贺加贝说开销大,到底有多大,也没跟他细算过账。他感觉,自己是被贺老大忽悠了。

自他一腔真诚,把初恋献给外国妞摸鱼儿被耍弄后,整整痛苦了小半年,才从情惑中走出来。也说再找个对象,结婚过日子算了,可找来找去,至今还是单吊着。自己虽说是个“丑星”,可漂亮姑娘要想下狠心跟自己,也还是要犹豫再三的。“好玩好耍不能当饭吃!”这是好几个女孩子的爸妈,在面临最后抉择时撂的话。还有一个已算是“准丈母娘”了,竟然说:“找这丑的男人,将来是准备让你们的后代变猿猴吗?是个富猴也行哪!可这猴,就是敲锣锣上杆杆的耍耍猴,要他何用?”气得他都想把那“老母猿”剁了。遇见哥嫂也偏不给力,这年头,连个进口摩托都玩不起,更别说高级小轿车了,如此实力,还能把谁吸引来?

当然,他也体味到了他哥贺加贝婚姻的不幸:一心爱着万大莲,人家却从来都没把他放在心上,整得他发冷做烧、要死要活的。到头来,万大莲还是跟“酷毙了帅呆了”的牛老板走了,他不得不回头去把潘银莲又接回来。潘银莲毕竟就是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出身。过去贺火炬也很是喜欢,觉得她本色、淳朴、真实、可靠,现在他渐渐不这么看了。上了台、扮了角儿的潘银莲,好像也有点飘飘然了。而那演的是什么呀?台步都是乱的。再加上王廉举的臭戏本,和他时不时也要登台进行的那些令人大倒胃口的客串,他是真不屑于再在这个舞台上跟他们一起瞎混了。他在下暗功夫,非通过考学这条路子走出去不可。

最终,贺火炬没有考上他想去的戏剧学院,而是进入了外省一个大学新成立的艺术学院。文化课成绩一般,但因表演好,初试、复试都把评委笑倒一片,而破格录取。

贺火炬把消息告诉贺加贝时,贺加贝愣了半天没说话。

这阵儿,贺氏喜剧事业正在上升阶段:梨园春来没有因为镇上柏树和万大莲的离开而步步走下,相反,王廉举和潘银莲的替补,还使两个剧场的票房日渐走俏起来。王廉举已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葫芦头生意,一门心思“沉醉于艺术”了,不仅编,而且还登台“小露一手”地演。潘银莲前后也就磨练了半年多时间,就被观众完全接受,还有说她比万大莲演得更“天然去雕饰”的。正在贺加贝准备大干一番时,贺火炬突然要去上学,一下又把他打趴下了。

贺加贝知道自己说不通弟弟,就又让王廉举这个“牙客”去劝。

王廉举对谁心里都有底,唯独对贺火炬,心里没半点谱。他总觉得这家伙怪怪的,迟早手里捧着一本书,不大喜欢跟人交际来往。对于他王廉举的编创才华,基本也是不大瞧得上,有时甚至嗤之以鼻。但梨园春来面临如此重大的危机,“王师爷”也不能袖手旁观。因为这里面,已有他一杯不算小的羹了,即使是拿鸡蛋碰石头,他也得去碰一回。王廉举专门刷了牙,用盐水漱了口,还嚼着一个口香糖,才走近贺火炬的。因为贺火炬从不给他留情面,有几次剧本对词,他牙上有点什么花花,他都当面抗议道:“把牙花子剔净了再分析剧情。”什么玩意儿!今天牙口肯定是没问题,他是咧开嘴,照过镜子的。谁知领口却出了问题。他刚在贺火炬对面坐下,贺火炬就指着他的领子说:“那是啥?白浓浓的?”他用手一摸,是一堆牙膏沫,滴在了西服的领子上。把他家的!让他先是慌乱了阵脚。这驴日的真是个怪物,总是能把你弄得先失去了自信,才不怀好意地等你端出下文。他用手指头先抹掉泡沫,稳了稳神,才开口继续说:“火炬,不应该呀!我虽然不敢妄称你的长辈,可总还是比你大了二十几岁,经见的场面也多了……”

“你那是咋回事?”贺火炬又指他的手背。

手背又怎么了?他低头一看,真是出了奇了,手背上怎么粘了一坨软乎乎的黏稠物,看上去极像半干的鼻涕。把他吓一跳,又是撞见什么鬼了?好在不是鼻涕,而是在后台化妆间蹭的凡士林。他刚洗完手,顺便把凡士林多抹了一点,结果那瓶凡士林污染了化妆油彩,竟然有点酱紫色。有一坨没抹匀,正好堆积在两个指缝中间了。这个瞎货,就专门能从你身上的细微处,找到狙击你的子弹,从而把你整得手足无措、心绪烦乱。他把那坨难看的凡士林又抹了几下,竟然把手抹得五马六道。这手,也就再不好朝人前摆放了,更别说在谈话中借手势做些必要的辅助。他准备得很充分很完备的一席话,也被搞得支离破碎,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是苍白无力、痴人说梦了。

当王廉举很不自信地从贺火炬面前站起来时,贺火炬又给了他致命的第三击:“老王,以后记得把裤子拉链拉上。”

他娘的,还真是没拉上,里面鲜红的裤头都露出了小一巴掌。他觉得红裤头对自己运势好,都穿很多年了没改过色。今天为见贺火炬,他还专门穿了条新的,结果一紧张,竟然就忘了拉拉链。跟这小子打交道,就一个字:累死人!怄死人!气死人!

王廉举气呼呼地给贺加贝交差了,说他已仁至义尽,无力回天。

贺加贝不得不亲自面对这个兄弟了。

贺火炬一副很是不屑的样子。

贺加贝说:“为啥?演出这么红火,需要到一个新成立的学院去学艺术吗?你给他们当老师都绰绰有余。听王廉举说,他都被一个艺术学院聘去教授编剧实践课了。要学,梨园春来就是最好的学校,天天都在创作,天天都在实践。如果是为了混文凭,咱需要这个吗?多好的演出市场,为啥要白白耽误了呢?也许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还记得咱爹说过的话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喜剧也不是能唱红火一辈子到老的。”

任他哥怎么说,贺火炬都死不开口。

他们兄弟是在贺家客厅谈的话。他爹火烧天的遗像还在那里摆着。

他妈逢年过节,都是要给火烧天烧香、上供的。一边烟雾缭绕,一边还要放火烧天的录音录像。那些录音录像是配有观众效果的,每说一句,都会哄堂大笑好一阵。搞得好像火烧天又回来了一样地热气腾腾。

今天是端午节,他妈一早就把粽子摆在火烧天遗像前了。两边插着艾叶,中间还敬了西凤酒、兔脑壳。火烧天最爱用兔脑壳做下酒菜。直等到晚上快十二点了,两个儿子和媳妇潘银莲才演出回来。他妈也知道贺火炬要去上学的事,自然是不同意了。戏唱得好好的,怎么偏去兴这浪作这妖呢?你爹也没上几天学,不是一样红遍了大西北,还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如今兄弟俩这势头,比你爹还要红火、还挣钱,为啥偏要出这幺蛾子?

这些话,对于贺火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任他哥说,他妈骂,甚至他爹火烧天在烟雾缭绕中,也阴沉了脸,瘦削了腮帮,不见了平日的喜剧色彩。可贺火炬仍是做了九头牛拉不回的犟驴。说到最后,甚至有些摊牌的意思,他想要把前边的账算一算。既然是贺氏兄弟的梨园春来,他不干了,就想得到属于他的那一份。

他妈把火烧天面前的老酒盅,拿起来啪的一下摔碎了,拿酒盅时把兔脑壳也绊得滚了一地:“看你兄弟皮薄成啥样了?才合伙几天,就弄得这样生分,真是亏了你家先人!”

潘银莲捡起破碎的酒盅和都圆睁着眼睛的兔脑壳说:“妈,火炬要算账,也是应该的。我和加贝给他算。”

他妈突然抱住火烧天的遗像,嚎啕大哭起来:“你个老不死的呀,为啥死得这样早,眼看家就要散伙了,你也不起来管一管……睡死呀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