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潘银莲一夜都没眨眼皮。她在想,是什么没做好,让贺火炬这么生分见外了。从自己与贺加贝相识起,她就觉得火炬一直对她不错。她甚至暗中听到过火炬在说她的好话:“哥,我觉得潘银莲比万大莲好。”他哥说:“胡说啥呢。”“谁胡说了,就是好。哪方面都好。漂亮,实诚,绝对靠得住!也零干。”说她零干,就是干净、利落、能干的意思。由此,她对这个小叔子,就有了一份特别的感情。在贺加贝心不专一,老踅摸万大莲时,贺火炬也是站在她一边的。火炬平常话不多,基本上是他哥咋说,他咋做。他演戏有种冷幽默:看着没使力,玩儿一样,却冷不丁蹦出一句彩头来,把人笑弯腰了,他还跟没事人一般,显出一脸无辜来。镇上柏树说,加贝和他弟,简直就是天配的一对喜剧料:一个热,一个冷;一个激动,一个冰镇;一个吆五喝六,一个掐尺撴寸;他们兄弟朝舞台上一站,不笑,那肯定是面瘫。潘银莲爱贺加贝,也包括着爱这个小叔子,觉得他是贺加贝绝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潘银莲也多次想过火炬的婚事,还跟加贝反复念叨过。可加贝老是大大咧咧地说:火炬的婚事还需要我们操心?只要他看上,没有抓不回来的。当然,摸鱼儿除外,那本身就是条没法抓住的鱼儿。贺加贝在这方面有些过于自信了。潘银莲就发现,也有女孩子跟火炬来来往往的,但都是三天两后晌的事。她一直有点亏欠,没有给火炬买进口摩托,加贝说怕出事,她也觉得有道理。后来听火炬跟人念叨这事,她想弥补,可两个摊子入不敷出,外面的确一直有欠账,就拖下来了。加贝是个好面子的人,对请来的帮手,从不亏欠,给人家的“包银”都很够意思。开始给万大莲开那么多钱,她还有些气不顺,后来发现,他给别的演员开得也不低。包括过去给镇上柏树的创作费,还有现在王廉举的,甚至都高得有点离谱。可加贝有他的观点:“请人写本子不容易,那都是‘熬人油’的事,本子就是两个剧场赖以生存的‘汤头’。爹老说,宁愿亏自己,也别亏了人,你就啥戏都能唱起来。”梨园春来看着天天热闹红火,其实一直就没滚出闲钱来,能供人随便花销的。
潘银莲也感觉到火炬有意见。过去不明显,自打她这次回来,尤其是上了戏,他就不咋跟自己说话了。有人说她演得好,他还从来没夸过一句。她是很想让小叔子夸一句的,但小叔子那表情,时不时地,还会从嘴角露出一丝又一丝的轻蔑来。她是千告饶,万推辞,可最终还是把十几个常演小戏小品的女主角,全摞在了自己身上。好在戏不重,都是配合他兄弟俩去出彩的。有时就是一个活道具,只戳在台上就行了。也难怪万大莲嫌演得不过瘾,说她就是个大龙套了。可对于潘银莲,这已是开天辟地、登峰造极的事了。演员真是一个古怪的职业,不像服务员,只做给顾客一人或几个人看,这是需要做给成百上千人看的。顾客一个人是表扬,观众千百人就成疯狂了。面对这种疯狂,接受者,的确是需要一点定力和自知之明的,要不然,还真就飘飘然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以为走到哪里,人都该欢呼了。碰到些小的冷遇,甚至就有些受不了,要发脾气、撒性子、摆难看了。她天天在告诫自己:咱就是个保姆、服务员出身,上台也是没人了,才来顶替的。走路说话一定都要注意,别让人说:给潘银莲一个棒槌,她就当针(真)了。可演出完,底下有观众喊了贺加贝、贺火炬,也拼命地喊起潘银莲来,她不挥手致意也不合适。下了台,总是有人要照相、要签字的。开始她也躲,时间长了,不支应一下,就显得太没礼貌,她也就照了、签了。还接受过记者采访呢。面对记者,她竟然也能胡诌起听来捡来的几句关于喜剧艺术的大话了。大概就是这些细节,引起了火炬的反感,他甚至在后台说:驴进了梨园,都会忘了推磨拉碾子的朴素本质。也许不是说她的,但她听了很难过。
在账目上,潘银莲越来越感觉到贺火炬是有意见的。她几次说:应该让火炬知道细目。可贺加贝却大包大揽:“咱兄弟一直在一个锅里搅着,有啥意见?我们还能亏了他?”潘银莲说:“亲兄弟明算账哩!”加贝偏是大大咧咧的:“不给他算,给他加那压力干啥?老说欠了谁多少多少,他还咋演出?”直到端午节半夜,火炬提出“严正交涉”股权、分账的事,他才傻眼了。其实加贝早跟潘银莲合计过,说等火炬娶媳妇时,给他买一套大房,再把小车和家具都一次置办齐。他说他这个哥,也就算对老爹老娘有个交代了。可这话,他并没有说给火炬听。在弟弟面前,他还老装出一副长兄、严父的样子。对谁都嘻嘻哈哈,偏是对火炬有了一份过于严肃的表情。这话她也不好对火炬讲,背后买好的事,她不喜欢做,何况人家是亲兄弟。的确,摊子越来越大,养的人越来越多,账上迟早都是紧巴紧。连加贝有时晚上躺下,也会感叹:唱戏真的不养人哪!这红火的,咋就见月“丁光”了呢?丁光,是收支基本持平的意思。她很清楚,最红火的时候,也就能弄个丁光。
这天晚上,贺加贝躺着一直没说话。潘银莲说:“这月才发了工资,账上还剩一万多,拿这点钱给火炬肯定不合适。毕竟装修了两个剧场,里边都是本钱,有火炬一份。你看给多少他才满意,不要为这事,把兄弟感情伤了。”
贺加贝还是没说话,只叹气。
潘银莲接着说:“账都在那里,我明天给他看一下。放到谁,眼见这样红火的演出,也不信都丁光了。不咋,有理说不清。现在不光是说理的事,关键是得想办法,让你弟走得高高兴兴的,别弄得兄弟跟仇人一样,让外人看笑话。”
“那把我分吃了!”贺加贝有些生气。
“看你,当老大的,就得背亏。我哥你也见了,就那么个人,在家里啥亏都舍得背。没人把他当全乎人,觉得他自己能把自己顾住就行了,可他老觉得自己就是潘家的顶梁柱。”
贺加贝说:“分!我给借。看他以后能成啥龙变啥凤,都由他自己了!”
第二天,潘银莲主动要给火炬念叨念叨账的事,火炬又拒绝听。无奈,贺加贝在外面东挪西凑,借了几十万,算是把火炬打发了。
火炬拿了钱,就住到外面去了。他不想再见哥嫂的面,也不愿听他妈老当着他爹的遗像,搞“三娘教子”那一套。
走了贺火炬,梨园春来算是损兵折将,塌了半壁江山,观众也锐减。不仅兄弟反目的谣言四起,而且对贺加贝哥嫂的为人,也说法颇多,诋毁不小。
贺加贝面临巨大压力,日夜吃睡不好。王廉举却大包大揽地说:“走了张屠夫,还就吃浑毛猪了。放心,独角戏照样红破天。过去你爹火烧天,不就是一人挑红了几十年?我给咱立马改戏,你王老师最擅长的还就是‘耍独旦’。”王廉举倒是信心满满。
好在过去在他爹手上,还继承了好几个独角戏。为了台子不倒,贺加贝掏大价钱,请了一帮跳舞的,穿着半裸的衣服,又是脱,又是劈叉,又是踢腿的,倒还抢眼。另外,又请了几个流行歌手,把秦腔老戏改成电贝司、电吉他的演唱节奏,连包公与秦香莲对唱,都弄得跟黑人摇滚似的。一时算是止跌了票房,让他有了改弦更张的时间。
“师爷”王廉举继续鼓励他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你王老师还是那句话:只要戏包人,街上任意拉一条狗来都能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