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贝开始听说是武大富撬了他的“王牌”,还恨得牙齿挫得咯嘣响。后来听说被勒令停业整顿了,才长出一口气说:“活该!”
梨园春来虽然只剩一个剧场撑持度日,好在在演出场所全面整顿时,没有深陷其中。有人还表扬贺加贝,说他“心明眼亮”:早早就发现了不良艺人的问题,宁愿停业,损失经济收入,也不给毒化社会风气的表演提供舞台,并旗帜鲜明地开了恶俗艺人王廉举。有关部门还让他介绍经验呢。
潘银莲说算了吧,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
贺加贝去请教南大寿,南大寿把鼻子一哼说:“王廉举是你先发掘出来的,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贺加贝还能脱了干系?赶紧闭嘴!”
贺加贝现在是事业受到巨大冲击,路走得逼仄,没辙了,才来找他南叔的。
南大寿在西京台面上,毕竟算是一个写喜剧的大家。在他爹火烧天那辈人眼里,南大寿就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奇才。不过现在没人找他写戏了而已。
南大寿一直喜欢猫。连到剧团上班,都要弄点吃的,喂一下院里冬青树丛里乱钻的野猫。现在完全消闲下来,就在家里养了大小七八只猫。肩上蹲的,腿上坐的,还有从他头顶、交裆胡钻乱窜的,看上去挺是其乐融融。那根擀杖也还背在背上,只是一只小猫老要朝上攀,他不得不老用手去刨。
贺加贝是晚辈,尤其在南大寿面前,跟见了他爹是一样的严肃。他先检讨,说看来这些年自己走的喜剧路子,还是有些不正。
南大寿把桌子一拍,吓得猫们从他身上趔腿掰胯地四散逃去:“你今天才认识到路子不正?那不是正不正的问题,是早就斜到了阴沟渠的问题。你早干啥去了?把我跟你师娘弄到红石榴度假村,没明没黑写了几个月,最后还让个啥都不懂的武大富,把老师羞辱得摸门不着,那时你干啥去了?为啥不站出来替老师说句话?替正宗喜剧说句话?这阵儿摊子垮了,又想起南叔、想起南老师了?我看你就不是你爹的好崽儿!”
师娘还跑出来劝了几句:“你骂加贝咋的。如今这喜剧,就不是你那个年代的喜剧么,老骂娃能扳回来?”
贺加贝摸着刮得光溜溜的脑袋说:“你骂,叔你使劲骂。娃今天就是来听你骂的。我知道我爹跟你关系好,过去老在一起狗皮袜子没反正。你给我爹写过不少戏。我爹自编的好多段子,你也出了好多主意。今天我就是听老师的主意来了。”
南大寿还是气呼呼的:“没主意,我没主意!现在这喜剧,就是硬扑到人怀里,把你朝死的胳挠呢。不笑,把你压住、捆住胳挠。再不笑,就把裤子脱了,啥玩意儿都摆出来,看你笑不。”
“看你说得恶心人的。”师娘制止道。
“不是么咋?完全跳脱现实,逻辑混乱,极尽夸张之能事,瞎搞!好多人本来就瞧不起喜剧,说喜剧是世上最廉价的艺术,只有悲剧才是崇高的。你贺加贝还要把喜剧朝火坑里推。喜剧再夸张,违背了常理,但你得合乎情理、戏理呀!王廉举弄的那喜剧就是狗屎、驴粪!你说是不是驴粪?他上场老做驴叫唤,连《古兰经》里都说:你应该把你的声调降低,言语温文,一切声音中最粗鲁、最讨厌的就是驴叫。他偏要在舞台上反复叫,那不就是在制造噪音呗。刮锅铲、电锯板、半夜娃哭驴叫唤……这些最瘆人的声音,都是王廉举的拿手好戏。你说你们这叫喜剧?悲哀啊!的确悲哀!王廉举不都是你贺加贝亲自发掘**出来的么,哼,领教,领教啦!”南大寿不依不饶。
师娘说:“你看你还像不像个长辈、老师,跟娃说这些咋的?”
“我一想就来气,咋的。”
贺加贝急忙说:“南老师,嫑生气了,以后听你的。我准备聘你到梨园春来做顾问哪!”
南大寿直摆手:“顾不上,嫑问我。也顾不了,顾不起!七老八十了,自己都顾不住,还能顾了你。”说着,他还把擀杖在背上戳了几戳,像是痒。
是师娘从中调和,贺加贝好话连篇,才把南大寿的心绪慢慢平抚下来。猫们见南大寿情绪有所稳定,才又集中到了他的左右。一只小猫崽噌地上到他肩头,登高惊视着眼前这个脑袋显得有点过于光亮的来客。
其实南大寿又何尝不想出山去当顾问呢。他一生热闹惯了,现在圈在家里,只经管几只猫,总是有些不大甘心。老婆见天早上到城门洞舞扇子,中午到少年宫学画葡萄,晚上到新城广场扭秧歌、摇太平伞,把他弄得还真有些寂寞无聊。贺加贝来请他,简直是一拍即合的事。之所以应承得慢一些,是因为现在这喜剧搞法,他也拿不住稀稠了。一旦顾问不到位,撤退也好有面子些,毕竟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要去的。
贺加贝就愣乞求。求到最后,南大寿才给他顾了第一问:“说上天,说下地,还是人才问题啊!你爹当初,如果不培养出你和火炬,也是光杆司令一个。正因为培养出了你俩,才红火了几十年。你挖王廉举,还不是为了人才?只是没想到,挖出个妖孽来。那是眼光问题,得汲取教训!但汲取教训不等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该收揽的还得收。要不然,你一个人再耍,也是海鸟掏了你乌龟的蛋——来去单打单。管戏班子最抗硬的道理:就是绝不能让任何一个角儿坐大,一旦形成这种局面,你就等死吧你……”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还吃了师娘精工细作的麻食。在师娘的帮忙督促下,南大寿很快就背着擀杖,到岗顾问了。
贺加贝按照南大寿老师的建议,首先四面网罗起喜剧人才来。还不用发广告,一有这方面的信息,类似人才就蜂拥而至。有一天来得最多的时候,竟然十一个。来了还都得管顿饭。潘银莲一边管饭,一边笑得几次起身去擦眼泪。有几个模仿全国丑星的,竟然穿戴、走路、说话都全套照搬。最知名的赵氏、葛氏、宋氏、范氏等几个,竟然一来就两三个疑似的。当然,大部分模仿一两句话、一两个动作还行,再多就露馅儿了。贺加贝让比较好的,都分头登台试了试。也结合南顾问的意见,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才留下听用。这样一来,就让舞台上的新鲜血液,一下变得源源不断了。而且出场费还都比较廉价。一些来自垮掉的地县剧团的“小丑星”,有一碗饭吃就不错了,大多不太计较“包银”分量,更不敢有了点名声,就王廉举似的不知轻重。大家从基层带来的鲜活小品、小戏,经南顾问再一“点穴”、整理、改编,作品库存也日渐增多。小剧场算是平稳撑持了下来。
这期间贺加贝还听说一件事,就是那个压垮“乐翻天”最后一根稻草的“镇上客”,有可能是镇上柏树。是他连续三篇“檄文”,才彻底把“喜上眉梢乐翻天”打趴在地的。贺加贝很是有些感激的意思,还四处打问了打问,想去拜访一下老伙计。虽然当初不辞而别,很是让他受了一阵作难,但今日毕竟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而且在讨伐“乐翻天”的过程中,只字未提“梨园春来培植王廉举起家,并毒化社会风气在先”的“铁一般的事实”,这是同行咬他的检举揭发材料。可问来问去,“镇上客”只是给报纸投了电子稿件,本人从未露面,不知他身在何处,贺加贝也就只好作罢了。
倒是王廉举的事,让他听了有些心酸。说王廉举后来很可怜,实际是被武大富“非法拘禁”着。一旦剧场被查,王廉举又是酒精依赖重症患者,很难治愈,武大富就把他赶在门外了。这时他家里也已闹得不可收拾。直到最近,贺加贝才知道王廉举与梅娜娜的事。正是因为他开了梅娜娜,才导致了王廉举的“叛变”。其实当时贺加贝就是吓唬吓唬,说要把她开了,没想到梅娜娜还挺强硬,端直拎起鳄鱼皮包就拜拜了。他还有点纳闷呢。潘银莲也责怨他,嫌不该把人说重了。没想到里面才是这档事。王廉举到了“乐翻天”,开始还供应着梅娜娜的吃穿用度,后来被圈起来,就再也无法见到人了。梅娜娜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要到王廉举家的葫芦头泡馍馆去找。找来找去,把王廉举的老婆给找灵醒了:原来“梅开二度”是这么回事!气上心来,他老婆就连“王记葫芦头泡馍馆”的摊子都自个儿砸了。当王廉举被武大富“释放”出来后,已是无家可归之人。但他嘴里还有许多故事、段子、笑料、包袱要抖,就自己跑到车站、城门洞、钟楼地下室,到处打竹板、数来宝、讲段子。只要有人给酒喝,他张口就来,并把现场任何情景都能巧妙地结合进去,让外来者还很是有些惊诧西京文化的了得:连流浪者满嘴都是一溜一串的合辙押韵!
贺加贝把王廉举的故事讲给潘银莲听,潘银莲闷了半天没说话。
贺加贝说:“都是自讨的。一手好牌,让自己打烂完了。”
潘银莲却说:“都怪你来。人家本来在家卖葫芦头泡馍好好的,衣食不愁,两口子也和和睦睦。是你硬把人家弄来搞啥子艺术,最后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家破人亡了吗?”
“那么多搞艺术的,也没见都疯了。”贺加贝还辩解。
潘银莲说:“反正你有责任。看我们还能帮上王老师啥忙不?”
“咋帮?酒疯子一个,警察都摁不住,你我能逮住了?听说还撵着打人哪!”
潘银莲哀叹道:“都是让搞笑,把人搞成这样了。”
张驴儿汪汪叫了几声,好像对潘银莲的论断颇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