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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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银莲也就在那天看她哥从村子出来,人多有点挤,动了胎气,端直住院去了。她没有给贺加贝说,因为贺加贝晚上还有一场演出。她也没告诉婆婆,不想让婆婆知道她的那处伤疤。好在此前她已找好医院,并与那位大夫有过不少交集。

大夫姓任,是她在红石榴度假村做领班时认识的。有一次,她们一个服务员在例假期间,突然肚子痛得厉害,脸色都铁青了。她比潘银莲还小三岁,也是农村来的,因左手多长了一根指头,而只做了二线“粗使丫头”。“粗使丫头”是武大富分的类。是她把这个服务员送到城里看病的。没有任何熟人,她背着她,去妇产科冒碰,结果就碰上了任大夫。任大夫有四十多岁,像母亲一样把她的那个妹妹扶到**,摸来摸去,问得轻言细语,很是温暖。尤其有一个动作,让潘银莲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任大夫用听诊器时,先在手心把那个听筒焐了又焐,才贴到小妹妹的肚皮上。她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大夫,并从服务台的照片里看到,她叫任伊,是主治医生。她还给别人提说过这事,有懂得的,说那是大医林巧稚的习惯动作。潘银莲又在网上查了查林巧稚,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她根据任大夫的建议,陪那个妹妹去切除那根多余的指头,就又跟任大夫打了几次交道。再然后,她专门去找过一次任大夫。尽管很害羞,但还是把下身让任大夫看了,她想知道疤痕能不能改变?她能不能生孩子?任大夫信心满满地说:“没有任何问题,可以剖腹产!”说着任大夫还拍了拍她的光屁股,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么亲昵。至于疤痕,任大夫也给她详细介绍了手术可以改善的事。并且很快她就去做了一次改善手术,很痛苦,但的确有较大改观。也是由于费用和时间原因,她就再没有做第二次。后来就遇见贺加贝死缠活缠的,直到结婚。

怀上孩子后,她好长时间都没有告诉贺加贝,总是有许多担心。加上那段时间梨园春来不顺,贺加贝见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心情烦乱得老砸自己的脑袋,也就没太关注到她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婆婆看出来,才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实在瞒不住,她笑着点了点头。他妈一旦知道媳妇怀了贺家的孩子,一下就张罗得搁不下。先是把贺加贝骂回来,说他就是个死人,连银莲怀孕这长时间都不知道,要他把精力朝银莲身上放,说生娃娃才是贺家人老几辈的大事。潘银莲深知梨园春来眼下的艰难,就让加贝还是忙梨园春来,说怀孩子就是怀孩子,没那么严重。因此,贺加贝该忙啥还忙啥。就是婆婆见天在锅里加焖了土黄色老母鸡和猪蹄子。潘银莲小小的就知道河口镇的媳妇们是怎么怀孕生子的,即使到快生的时候,赶上龙口夺食的季节,都照样在种地、收割、打麦子。她就亲眼看见邻居家的二姨,活活把娃生在打麦场上。加之任大夫也告诉她,不要老想这事,多活动,说活动对她尤其重要。她也就直到生产前的一个多小时,还在八里村跑着。

她生产时就一个人在医院里。任大夫希望有一个亲戚在场,可她拒绝了。尽管婆婆已经准备好了一沓尿褯子,还有孩子的衣服,可她就是不希望婆婆知道自己的隐私。之所以没叫贺加贝,不仅是他在演出,即使没演,她也不打算叫。因为贺加贝是名演员,一旦有人传出去,说她有这块疤痕,会对他的脸面不好看。她觉得自己是什么事都可以扛住的人。十四岁半就从家里走出来,没有什么是自己扛不过去的。何况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她还有很多惧怕:怕生不好;怕憋成死胎;怕孩子畸形。有一天晚上甚至做梦,生的孩子竟然跟她哥一样矮小丑陋,吓得她一骨碌爬起来,在**呆坐了好半天。总之,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任伊大夫一再说,她跟任何女人都没有两样,甚至比她们更健康,更充满生命活力,可她仍是十分惧怕着。

直到上手术台麻醉前,助产护士还在要求她提供直系亲属的名字。她竟脱口而出:“就任医生!”

护士一笑说:“怎么能是任医生?必须是你的直系亲属。”

刚好任大夫进来了,见她临盆在即,已是不能再拖,就拍拍她的脸蛋说:“好的,就是我。放心孩子,母子平安!你只需要心情放松、高高兴兴地等待新生命就得了!给她麻醉吧!”

麻醉师是一个男医生,她有些不好面对,甚至还把两腿朝一起紧了紧,但已身不由己。这是她一生把疤痕暴露给第三个男人。第一个是自己的亲哥。第二个是贺加贝。

很快,她的腰身以下就失去了知觉。她知道除了任大夫,还有好几个人在产房忙碌。好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开始她还怕自己登过台,成一张熟脸了,尤其是一张长得像万大莲的脸。可这些医生护士好像都对舞台演出知之甚少,只说她长得漂亮,没有说她像谁,她也就放心了。

手术果然很顺利。在她感觉中,也就是一小会儿,任大夫就把孩子捧到她面前让她看了。孩子好像脸上和身上有些皮打皱,挺难看的。可任大夫和护士们都在祝贺,说她产了一个儿子,非常健康,七斤八两。然后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潘银莲再醒来时,身边就坐着一个陪护。这是手术前她跟任大夫商量好的,请一个陪护照顾她。任大夫说,在他们妇产科,这种情况有过,但不多。一般生孩子,都是一来一串人,甚至有成百人哄来等候的。任大夫是一个很尊重病人隐私的医生,始终没有问她任何原因,只说过这样几句话:“人各有不幸,但又各有幸运。记住,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从这个孩子怀上到现在,我给你检查了十多次,没有哪一次感觉有问题。生下来又母子平安,并且你和孩子状况都非常好,只需要加强营养就是了。我给陪护已安排了食谱。放心吧孩子,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在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把任大夫喊一声母亲。

陪护在没有人时悄悄问她:是不是男人不敢闪面?她还说得神秘兮兮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别太相信他们,给他们生娃,连面都不闪一下,凭啥?”她还打问她,是不是离了?她笑着摇摇头。她就表示明白了的意思,说:“去年我也是陪一个产妇,年龄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属娇小玲珑型的那种,跟个娃娃一样。你猜猜,来看她的是谁?是一个长得跟大炮筒子似的老男人,脑袋有脸盆大,脖子比水桶粗,头脸还弄得跟蒙面人似的。他只躲躲闪闪瞄了一眼,放了个钻戒,听外面有动静,拔腿就跑,跟做贼似的。能是好货嘛!”她还提醒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可不敢成了人家的生娃机器。要是的,手也得放残火些,别便宜了那些瞎货。咱女人这一辈子,把啥都可以看淡,就是不能把自己看贱喽!他抽咱的精华,咱就薅他的羊毛,可劲了薅!”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潘银莲因为心情特别好,见她说得这样有意思,笑得都岔了气。她又急忙给她摩挲背。

她正想该怎么瞒哄过贺加贝,让他别来医院呢,谁知加贝就来了电话,说他演出完,要跟一个老板谈些事,如果晚了,就在后台睡。其实最近他基本都在后台睡着,那里有个钢丝床。她刚好说:“你去吧!”

她理解加贝,为梨园春来,的确是心力交瘁了。有时从舞台上下来,半天都不见他说话。早上排练,中午演出;下午又排,晚上再演。票房好,他还有些兴致,动不动就请大家吃烤肉。一旦不到半成上座,立即就像是谁戳烂了他的皮球,把光脑袋拍得啪啪乱响。

按照预产期,还有一个多礼拜,因此,加贝的心还操不到这儿也是正当。婆婆倒是盯得紧,打电话问她咋不回家,她说跟加贝一起住后台。婆婆埋怨说,这时候怎么还住后台?她要加贝接电话,潘银莲就急忙说,从这里到医院去方便。贺加贝平常很少跟他妈通电话,有事都是她联系,因此,这个场很容易就圆过去了。第二第三天照样如此。直到第四天出院,她才给加贝打电话说,让他到医院来接。加贝还问是咋回事,她说你来就行了,并且要他把车停在医院大门外。

当潘银莲抱着孩子笑吟吟地走出来时,把贺加贝吓了一跳。

“咋回事?”

潘银莲说:“这是你儿子,咋回事。”她很是有些得意,毕竟给他贺加贝生了,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关键是除了脑袋长得有些菱形,尤其是贺氏风格的那种“前抓金、后抓银”的特殊造型外,一切都很全乎。用任大夫的话说:孩子分外健康!

“你咋不给我说?啥时生的?”

潘银莲笑着说:“大前天晚上。”

“你个女二杆子!”

“不就是生个娃嘛,有多二。”潘银莲说得很轻松。

贺加贝当时就想把她抱起来亲一下。她嘴角一咧,他才知道她有伤。

回到家里,婆婆接过孙子,到底还是狠狠把贺加贝踹了一脚,说他能大意到这种程度,咋不把你的心肝肺和眼珠子也掉了?还说:银莲和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你爹把你也叫走算了。说完,她还给火烧天点了高香,禀告再三:贺家有孙子啦!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个老不死的长得好看八倍!今年又是牛年,跟你一个属相,那都是祖上积德,洪福延年哪……唠唠叨叨的,竟然把名字都起好了,叫了个贺喜。虽然加贝和潘银莲都觉得这名字有点滑稽,但还是先让妈乐和着吧。

尤其兴奋的是张驴儿,潘银莲连着几天没回来,它都快急疯了。婆婆还把门指给潘银莲看,门框都让它抓成蜂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