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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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了儿子贺喜,似乎给贺加贝的喜剧事业也带来了不小的运势。小剧场上座率越来越稳定,并且常常爆满。贺加贝就想把另一个剧场再开起来。养一堆人,只有多演出,成本才会降下来。如果有两个场子,见天能开四台戏,才有些赚头。他已跟几个老板谈了好多次,最后在另一个开发区,终于重启了一个三四百座的剧场,但却是以餐饮为主。贺加贝只管演出,餐饮那一摊由合伙人张罗经营。初开不是很行,每晚演出都急得他和南大寿一头冷汗。在老剧场的好多“料”,到了这儿也爆不响。投资餐饮的老板急得前后台乱转。调着调着,喜剧效果倒是出来一些,上座率也能维持在六七成的样子了,大家才松下一口气。

梨园春来现在演员的更新速度的确在大大加快,来一拨又很快走一拨。没有太出色的,也没有太“烂杆”的,反正再没遭过“演员荒”。但“熟脸”越来越少,却又影响“叫座”。潘银莲满月后,就有人煽惑她再登台。自打那次王廉举迟到,观众喊叫“让潘金(银)莲滚下去”后,她就逐渐退出了。偶尔上场支应一下,浑身就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这次她是坚决再不露头了。有人还让南大寿做工作,南顾问说:“一个专业演员从练基本功到正式登台,要经历多少年训练?就这上去还‘打戏摆子’呢,何况潘银莲。这也说明她是个明白人、顾脸的人。如今没经过基础训练,就直接上去胡蹦跶的多的是,只要脸厚就行。好像现在的舞台,尤其适合一些脸皮厚的人上去表演、造怪。王廉举就是典型案例嘛。”自南顾问入主梨园春来后,始终在坚持一个观点:专业的事,一定要让专业人去干。尤其是喜剧,在他看来,那是专业中的专业行当,甚至比搞正剧、悲剧还要难许多,绝不是“耍娃娃”的事。他对贺加贝说:“银莲的脸观众是熟悉一些,但她坚决不上,硬绊扯上去,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们演出是享受,她演出那就是活受罪哩。还是随她的便吧!”潘银莲就完全从舞台上退下来,专管票务、接待这一摊了。何况她还要带孩子。

也许是一切都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轨道,贺加贝突然觉得,前几年那种**澎湃的人生,好像不见了。那时虽然累,可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见天只睡四五个钟头,脚上都像安了风火轮。现在,儿子有了,两个剧场也算运作顺利;不仅还清了外债,而且渐有盈余,生活反倒平淡下来。演出说火爆,也不咋火爆,说平淡,也不算平淡,反正像过去那种“掀顶盖”般的“王炸”效果少了。他的戏都是最后出场,也就半个多小时节目。观众由餐饮老板组织,游客居多。有些场次干脆是以吃饭为主,来客嘈嘈杂杂,对舞台上的要求也不是很高。演完,他就回家躺着,也懒得思谋什么“笑点”“包袱”了。一切都让南顾问弄去。反正他偶尔思考一两个点子,很兴奋地告诉南顾问,他老人家都是一个“俗”字加以彻底否定。这种没有**的日子,让贺加贝活得甚至都有些郁闷了。

突然有一天,他正在院里走着,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旁。玻璃像水位一样平稳地降下一半,露出了一个洋气十足的女人的半边脸庞:深色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头发也是泛着金黄色的那种质感,并且很是自然地绾在耳朵背后;而汁水饱足的耳垂上,吊着一个颇为大气的圆耳环;轻盈一笑,两排整洁的白牙,从珠圆玉润的嘴唇里浅浅露出……总之,呈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更像是机场或商业街最繁华处那些老滚动着的明星广告。

怎么是万大莲?

好长时间不见,她竟然转换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贺加贝听说万大莲早就没在剧团大院住了。开始他还希望什么时候能碰见她,后来,就再也不作这种指望了。没想到,今天又不期而遇。他只是后悔,出来得太匆忙,都没捯饬一下自己。胡子三天没刮,头两天没剃,都是乱楂楂地疯长着。对于他,过去是一天三顿饭一样,必须把头脸打理三次的: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演出一次,晚上演出一次。他爹也是一样,无论何时,都要把头脸刮得青冈冈、白亮亮的。用火烧天自己的话调侃说:我上场不需要灯,咱自带八千瓦灯具着,照到哪里哪里亮!就连他弟火炬,也是保持着见天刮头的习惯。今天没剃头、没修面,他自然是有些不自信了。加上这阵出来,他是临时给家里打醋。他妈擀油泼面,一看醋瓶子空了,潘银莲在给贺喜喂奶着,他就穿着洗得缩了水的睡衣,哪儿尺寸都不够头,跟滑稽小丑一样到院子打醋来了。竟然就能碰上收拾得跟明星一般的万大莲,把他家的,真有点像讨饭遇见前岳丈——×脸哪儿都没处放。

万大莲跟他笑了一下,又把后玻璃窗降下来,让她儿子廖万跟贺加贝打招呼:“叫叔叔。你加贝叔叔!”

廖万很是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叔叔,叫完就捂嘴笑了。难道自己就这么滑稽可笑?连廖俊卿的种,都笑成这样了。他才几岁?贼驴日的,也长得有模有样了,还特别像廖俊卿。

“听说你也有孩子了!”

这倒是引起了贺加贝一点自信:“有了。牛牛娃!”说完他又有点后悔,人家还不是牛牛娃。

“祝贺啊!”说着,万大莲从车里还撇出一沓钱来。不接吧,已扔到手上,接吧,总觉得万大莲这神气有点过于优越。

贺加贝特别想见到万大莲,最近甚至做梦都遇见过几次。但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相互以这么大的落差见面,让他很是有些窘迫。万大莲甚至还问了一句:“怎么穿成这样,就满院子乱跑。”

他说:“打醋。”

万大莲一笑,就有要把车开走的意思。

他突然蹦出一句:“你现在住哪儿了,半年都见不上人?”

万大莲说:“山里。有空来玩儿,这是地址。”说完,万大莲还给他递出一张印刷得很是精美的册页来。然后,道了声拜拜,就把车开走了。

车走了老远,他看见,廖俊卿那种,还在扭头看着他怪笑。他有些难为情地拽了拽浑身都抽扯着的睡衣衣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出来得急,扣子还扣错了一颗,半边领子是卷在锁子骨上的。

回到家里,他没有提起遇见万大莲的事,也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好几天,贺加贝到底还是忍不住想去一趟那里。他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所在,把万大莲养得这样魅力四射、心花怒放的。他感觉,“心花怒放”这个词用给她颇为准确。刚好有一天午场被包成婚宴了,人家说要“洋范儿”:全程用现代乐器伴奏;节目也要探戈、伦巴之类的舞蹈;连唱歌都不要纯民族唱法,他就去了万大莲所说的那个“山里”。

“山里”其实并不在山里,就在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南山麓,已有不少别墅群。万大莲所给的那个如画一般的胜景方位,叫“人间天上”。一栋栋别墅,间距很开阔地散落在一个完全欧式风格的院落中。因缓慢的草坪斜坡,而使院落十分明晰地突显出来。你站在任何地方,它都会很是立体地呈现在你面前。远远望去,“人间天上”与周边所有建筑,都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贺加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面对这样一个豪华所在,还是有些不敢接近。

去还是不去?

万大莲的**,像磁铁一样紧紧吸附着他,他到底还是一步步走到了大门口。

门卫看管很严,没有人认出他是什么笑星。尽管他头上扣了顶礼帽,可长相和刮光的脑袋,对于这个院子,似乎还加重了需要反复盘查的必要。门卫给里面打了电话,大概是同意放他进去,他才有些不自然地行走在绿草如茵的院落中。他像“软脚虾”一样进到里面,才感觉世事更大:到处都是模仿古希腊的雕塑,男男女女,一概**着象牙一样洁白的身体。大树也是一棵连着一棵,明显都是从远处挖来的,因为每棵树身上,都挂满了吊针。在院外看,楼间距就已是开阔得惊人了。走进来才发现,楼与楼之间,甚至是可以踢足球、打网球的。有几个孩子,正把一个球,旋转着踢向他的腰眼。每栋楼跟前,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游泳池,湖蓝色的水,让这些住户,明显有了更加独特的高级感。贺加贝有些眼花缭乱。终于,他走到了那栋别墅前。

在他即将拉响门铃的时候,门已打开。笑吟吟迎接他的,正是万大莲。

“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这是万大莲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话?她只是随口邀请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来吗?

贺加贝也没好说什么,就随着她走进了别墅。

“这么高级的地方!”贺加贝忍不住还是赞美了一句。

万大莲说:“离城里远,算是乡下人了。不是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嘛。我们这离城已是千百丈远了。”

卖派啥呢,谁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乡棒”?贺加贝明显有些掩饰不住嫉妒地说:“那你咋不住剧团院子呢?那里倒是市中心。”

万大莲说:“回去也没事。几个月演不上一场戏,不见那院子心不烦。”

“你现在还惦记着演戏?这好的日子,还需要演戏?”

“演戏是一种病,不演害心痛,演了心更痛。”

“这话说得好。”贺加贝发现,万大莲还是惦记着演戏的。家里到处挂着剧照,都是她演大角儿的照片。就是没有跟他在梨园春来的,这使他有些遗憾。

万大莲问:“坐楼上,还是坐楼下?”

楼下有个后院,开门就是满目的花圃。贺加贝希望坐在楼上,那里能看到更多的景观。他们就坐到楼上去了。

没想到,四层小洋房的楼顶,竟然还有一个不大的游泳池,水蓝得像染过一样。他们就在游泳池顶头坐了下来。那是一个可以瞭望很远的阁楼,顶盖像是一把太阳伞。置身其下,更像是被一朵蘑菇云把太阳遮着。这里的确能眺望很远很远,不仅能看到城市、看到田园,更能看到两边一望无际的绿水青山。别墅就像是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斜倚着,翠绿掩映中,一簇簇红、白色院落,如画布上的醒目着色一样,星罗棋布在薄雾轻霭里,很是有些人间天上的感觉。

贺加贝指了指附近一栋还有高山流水的别墅说:“那一栋是不是更贵?”

万大莲说:“多好几百平米,能不贵?”

贺加贝嘴唇有些发干,他不停地哽动着喉结。

“喝点水。”万大莲把保姆沏上来的茶,朝贺加贝面前轻轻推了一下。

那是一个一尘不染的薄如蝉翼的白茶盅,以贺加贝现在的焦渴,可以一下倒进十杯,喉咙都不会壅堵。他果然忽地倒下一盅去。

万大莲笑了:“慢点,这可是一斤能买一辆摩托车的好茶。”

“什么茶这么贵?”贺加贝认真看了看万大莲倒下的第二杯,只是比正常水色,偏了点鹅黄而已,但的确清香扑鼻,就能值了这么多钱?几年前,弟弟为要一辆摩托车,他手头紧,没舍得,可是给他们的兄弟关系,投上了一层很深阴影的。

万大莲说:“我也不知是什么茶,见你来,就用了最好的。”

这句话倒是对贺加贝有些受用。他想问问牛乾坤的情况,但到底没开口。提起这个名字,他心里堵得慌。

万大莲却问起潘银莲来:“银莲挺好的吧?”

他本来想故意夸几句潘银莲,以示自己的某种尊严。可看看万大莲现在这种养尊处优的样子,又觉得夸了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他说:“就那么回事吧。”

万大莲补了一句:“我觉得银莲挺好的,她也不容易。听说上台还很有台缘儿呢。”

贺加贝突然想起了那段戳心事,就说:“哪能跟你专业当家花旦比呀。你要不突然撤离,她有再好的台缘儿,也没展示的机会。”这话也是有点带刺的。

万大莲急忙说:“对不起,我也是天天演几场,顾不上孩子,觉得长期这样不行,才离开的。”

贺加贝半开玩笑地说:“你当时怕是顾不上大孩子吧。”意指牛乾坤。

万大莲说:“你看你。再说老演喜剧小品,也不是我的强项。好多戏迷都说,把我都快演成女丑角了。”

“女丑角咋了?”贺加贝有些不高兴。

万大莲急忙婉转地说:“不是嫌丑角咋了。我从七岁学小花旦、闺阁旦、刀马旦,受了十几年苦,好不容易学成点名堂,总不能半路改行吧。”

贺加贝咧嘴一笑:“你不改行,现在不也没唱戏了吗?”

万大莲有点无奈地说:“不唱也好。唱戏终是一门太苦的差事。”

他们没有聊多久,好像有些话不投机,哪一句说出来,都感觉有点错位。不像在舞台上,顶针穿线的,即使忘词掉词,他们也能弥合得天衣无缝。

贺加贝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那些年,一起练功排戏,他是甘当“人梯”,让她在自己头上、背上、肩上、腿上去“越峰过涧” “羽化飞天”的。眼前看着她鹅黄的秀发、美艳的脸庞、雪白的脖项、天鹅一样的手臂、卡紧的蜂腰、力透衣外的长腿,以及**的脚踝,又让他回味起那时拥、托、挺、顶、抓、捏、抱的系列动作。她这一身,真的是没有哪一寸他没触碰过。而现在,即使面对面坐着,整栋别墅只有一个在一层劳作的保姆,说牛乾坤到泰国弄象牙去了,他和万大莲已如万山阻隔,再也找不到了那种可以随意抓捏起来的亲密接触方式。尴尬让他有些不住地抖腿,而这是他在舞台上反复嘲弄过的喜剧动作。

他不得不起身准备离开了。

万大莲礼貌地挽留了一下,他还是坚持要走。如果万大莲执意要留,他兴许也会留下,可万大莲没有。她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要走你就走去,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别样的感情。这是让他永远都觉得痛苦不堪的事。

走出大门,他有些怅然若失。

离开好远,他又回过头,把整个别墅区凝视了许久,尤其是久久地看了看万大莲的那栋别墅。他突然在想:现在这样一种唱戏办法恐怕不行,得挣钱,得挣很多很多的钱,也来“人间天上”买栋别墅。就牛乾坤旁边那栋,带高山流水的。最好能让万大莲每天开窗户就能看见。

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