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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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自去了一趟万大莲的别墅,回到梨园春来,就完全是另一种打算了。他先出去,考察了几个在全国弄得特别火的演出场所。一回来,就开始了梨园春来的大改造。首先从节目内容干起。他这次还学了一个“以内容为王”的新名词,自然是要从内容上开刀了。

第一刀,他就先选准了南大寿的脖项。

开始,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接给南大寿发难。毕竟是自己的老师,何况还是“三顾茅庐”请来的顾问。现在看来,这个老“篾匠”,编的老式花样,明显是赶不上趟了,必须先在他头上动刀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换脑子即换人”。这也是新学来的管理模式。可请神容易送神难,老南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贺加贝就只能越来越升级地提出苛刻要求了。比如:两分钟必须有个笑点,这已是很大的迁就了。过去在王廉举时代,都已经达到四五十秒钟一个了,甚至还要更密集些。当然,王廉举低俗,我们不能再重蹈他的老路。但三四分钟才“嘣哧”一下,还不是很响,总是个事吧。再比如:时代日新月异,电脑网络语言已成日常用语,可南大寿连“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人生就像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和餐具(惨剧)”都半天反应不过来,更别说一些“洋泾浜”语言了。有人在他写的台词中,置换了一句:“我**不知是谁的媳妇,我媳妇不知在谁的**。”他立马大为光火,说是王廉举再世,还硬要求罚了人家的演出费。凡此种种,反正不让老南下课是不行了。

南大寿自贺加贝外出学习考察回来,就觉得脖项上,老是冷飕飕的。有些像被人拔光了毛的鸡脖子,摁在了砧板上,随时都会剁下一刀来。他甚至有时都故意回避着。可贺加贝偏是人多人少的,就要说起“内容”的毛病来。哪一刀,都在他“脖项”上比划;哪一刀,都在他“主动脉”上乱抹乱砍。出去跑一趟,好像他是唐三藏到西天取得了真经,过去的啥都不对了。哪一个小品都有了很大的毛病;甚至哪一句台词,也都患了癌症,不动手术,像是只能等死一般。他就是动些手术,贺加贝也不满意,老说:“整个胳膊都坏死了,你老修剪指甲有什么用?”看来真的是干不成了。人老要知趣,他自己先给贺加贝提出来了:“加贝呀,不行换人算了,你这摊子,我是真的撑不起了。”

初来顾问时,那擀面杖是伸出老长一截的,现在已缩得很短,几乎都看不见了。

贺加贝表面上,当然还是在再三再四地挽留着。可南顾问的老脸已经挂不住了,他觉得还是回去读书、养猫的好。

自打被贺加贝套进来,他是没明没黑地“老骥伏枥”:苦思,冥想,读书,查资料,找笑话。连好多年不看的电视综艺节目,也都又看上了。他总想赶上潮流,可使出浑身解数,仍是背着儿媳朝华山——自取其辱一回。这不,猫也耽误了:他的猫群里,有两只母猫,特别能生。有一只还见年两胎,一胎都是七八只。生得多,体力就显得虚脱些。过去他没事,在家照顾得好,母猫还算健旺。自从他搞了喜剧,母猫就成悲剧了。最近又怀上一胎,要顾胎气,不敢乱挤,就被其他几只猫,欺负得连饭都吃不饱。单另给它弄一点,他急急火火一上岗,还是被其他猫“鬼抢斋饭”了。即就是在家伺候猫,他也老走神。编戏就跟着了魔一样,眼见着啥都是虚的。看着几只猫顾头不顾腚地抢吃食,他立即就能生发出一个饭馆的情节,又联想到一个殴打胖厨子的笑料来。转身跑到桌上,把精彩片段和句子记下来,再回去,就发现其他几只猫,把孕猫的眼睛都抓烂了。真正叫一心无二用啊!尤其是编戏,只要钻进去,那你就是个生活白痴了。何况是喜剧,你走路、说话、睡觉,都得把所有事颠倒过来想,看能不能开发出个乐子来,还不能粗俗、低俗了。他是真的快把自己熬干了!这次出山才两年多天气,半头华发,已是稀荒透顶,波及后脑。他本来发际线就高,与双耳齐平,现在整体又后撤了满满五指,让后脑勺的枕骨都基本暴露出来,有点像托尔斯泰了,却又没写出《战争与和平》来。昔日,他是爱用那把包了浆的牛角梳,人多人少先梳将起来,把半头华发,梳得跟唱戏的假发头套一样有造型感。现在梳子虽然还揣着,却完全只用于敲、拍、耙、挠、深耕头皮,因为没发了。当然,梳子也用来反抗过贺加贝屡屡架在他脖项上的“屠刀”。他甚至几次把它狠狠掷向桌面,弹起一两米高,把几个梳齿都砸得“万能胶”也胶合不住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那小子依然是对“内容”弹斤拨两、大为光火。他觉得必须了结了,再跟这小子玩,恐怕把老命都能玩没了。

南顾问终于背着擀杖拂袖而去了。

南大寿回到家里,老伴先有了意见,嫌他不该跟加贝拧着干,说:“给你根麦秸,你就当了拐棍。把个烂戏,人家想咋改,改就完了么,你还当是单位年终写总结呢,改坏了,领导脸上挂不住。那倒是个屁事!戏么,一笑一乐和不就完了?”南大寿气得把烂梳子又甩得蹦多高:“你懂你妈的腿,还懂戏。哪儿娃不打你你到哪里耍去!”老伴偏要嘟哝:“在梨园春来混着多好,见天有戏看,还管三顿饭,省了多少心。你个老尥蹶骡子!”南大寿不在,她能一门心思去学画葡萄,新近还跳起了拉丁舞,明显比舞扇子、摇太平伞高档许多。这下好,老南一回来,不仅吃喝拉撒拽了她的后退,而且还一肚子邪气,老要胡撒。整得她也没头没脑的没了脾气。她悄悄问潘银莲咋回事?潘银莲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贺加贝最近突然变得不好捉摸起来。跟南老师的矛盾,她也从中劝解过,但没起作用。并且潘银莲一再解释说对不起,请她和南老师多多原谅。潘银莲说她是喜欢南老师戏的,看着听着都干干净净的。有一天,潘银莲还多送过来几个月工资,说是对南老师的补偿。谁知她刚把钱放到桌上,南老师拔出擀面杖,就把钱像棍球一样打出老远,直喊:“你们把我当啥了?南大寿岂是你们心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给我拿远些!”无奈,潘银莲只好把钱悄悄塞给师娘。师娘接钱时一再叮咛:可不敢让那个死倔巴佬知道了,知道能拿擀面杖戳我呢!潘银莲让师娘放心,她才把钱接去做了拉丁舞服,还买了练舞蹈的音响设备。她是广场舞负责人,不放点血,队伍不好带。潘银莲还安慰说,一旦有机会,就请南老师再回去。师娘知道,那就是一句话了,老南只怕是八抬大轿也抬不回去了。

南大寿暴躁了几天,又慢慢自我平复下来。关键是那只母猫要“坐月子”,他也忙活得顾不上想那些辱没斯文的事了。老伴半点都指望不上。他不在家,把猫一只只都喂成了“浑球”“肉滚子”。喂猫是特别讲究定时定量的,就跟人吃饭一样,得讲个时间、顿数。她才不顾这些呢,为了好去跳舞,三顿并作一顿喂。大夏天,猪肝一早放下,下午都臭了,猫还在扯来撕去。他偶尔回来一下,定量做些供应,猫就互相撕抓,能为吃的打起群架来。总之,猫们的规矩、秩序、修养,是被不负责任的老伴搞乱完了。这阵儿,欢欢,就是那只好生育的母猫,一下下了九个崽,老伴还是照样出去画那个死葡萄、跳那个烂拉丁舞。他就忙得像风车一样,在屋里屋外、房前房后转个不停,有时干脆是一路小跑。倒是把贺加贝架在他脖项上乱抹的刀,淡忘了许多。他努力只想猫的事,研究也只研究猫:一胎生九只,作为猫,是很危险的生育数字。一般四五只比较合适,母乳充足,营养也能跟得上。而欢欢一年多就生了两胎,一胎八只,一胎九只,体力是明显不支了。都是猫群里两只公货不顾欢欢的死活,气得他还踹过它们几脚。他一天朝宠物店跑几趟,买药,弄补给,还给欢欢单独开了营养灶。其他猫就把牙龇多长,哼哼着要跟他拼命的样子。他也不是不想给它们吃,而是要节食,要改变饮食时间和结构,让猫长得有个猫样儿。经过两三个月的苦苦“鏖战”,猫们都回归了原来的形体。尤其是欢欢和九个小猫咪,也都大的安然无恙、小的茁壮成长起来。可梨园春来传来消息:贺加贝又搞了个编剧团队,是绝对的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并且扬言“一个新的梨园春来的春天到来了”!南大寿听到这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来贺加贝这小子是早有预谋,才在他的老脖项上屡屡过刀的。

一天晚上,南大寿还专门打扮了一番,首先是取掉擀杖,那道具太明显,还戴了一顶深吊罐毡帽,觉得绝对是没人能认出来了,才跑到梨园春来剧场门口,观动静、看上座率去了。果然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他到底没好买票进去,怕一旦被人认出,老脸真成人见人贱的屁股了。加之没背擀杖,衣服摩擦在肉上,皮肤也痒起来,他就到附近一个卖羊脑壳的小饭馆,要了一个羊脑壳,慢慢品咂起来。中途背痒得受不了,他还到门外,折了个树枝别上了。直到剧场快结束时,他才起身朝观众群里混。多年的编剧经验,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顺着散场的观众走,能听到最真实的反映。一旦开座谈会,发了“红包”,那就成专家、熟人的秀场了。他多么希望听到不同的声音,说梨园春来是在胡搞呀!可没有。他先后跟了几拨人:老汉组、婆娘组、中年组、青年组,都是一哇声地说好,说挺搞笑!他就再没跟了。那晚他的脊背能比平常痒十倍。

南大寿怏怏回到家里,只有那群猫,还像众星捧月一样,呼地就上了他的身。一群小猫崽,也围着他的两条腿,在争先恐后地练爬杆。一下增加了上百斤行李,差点没把他压垮架。但他很受用,很欣慰。他像一个猫人一样,把它们晃悠到沙发前,忽地一扔。刚坐下,这些家伙就又把他的全身占领了个遍。有一只公货,最是匪气,竟然还爬到他头顶坐着。他嫌这货不安分,也骚气难闻,就呼啦一下,把它弄到了地上。这家伙竟然扑到他对面的茶几上,把他正琢磨的一个喜剧本子,几下刨了个稀烂。九只小猫一哄而上,把那几片片纸,撕得七零八落,还尿在了上面。他会心地笑了。他娘的,这才是真正的喜剧啊!

自此后,南大寿就完全过起了老式生活:养猫。猫群越来越大,有自己产的,还有捡来的流浪猫。也怪,发现他爱猫,流浪猫就层出不穷地出现在他的身旁。他也到处给熟人推荐猫的好处,以扩大爱猫群类。当然,也是为了给他那生生不息的猫们,都能找个爱怜它们的好人家。在这个群体里,他成了最有发言权的人,有人把他叫“猫爸”,有人叫他“猫爷”,还有干脆叫他“猫王”的。除了养猫,他再就是四处找西京的老小吃。但凡听说哪里的小吃不错,他会立即动身,无远弗届,必须拿下。在养猫、四处吃小吃的同时,他也读读花鸟虫鱼的养法和明清笔记小品文,还写了《我的猫》与《西京小吃》之类的几本薄书。养猫像养人,他的每只猫的生死、脾性、去处,都有详尽记录。有两只特不安分的公猫,他几次都想骟了,可抱到宠物店,又不忍让人家下刀,他看不得它们痛苦的样子。关于西京小吃,他也是写得神神叨叨。尤其是那些濒临失传的,经他一捣鼓,晚报开个专栏一发,立马就有人重新开张了。唯独不能跟他提说的是喜剧。谁提喜剧,他就跟谁急。戏剧研究所的,觉得老南是这个城市最权威的喜剧艺术专家,想给他搞个口述史之类的,让他流芳百世。可怎么联系都不成。最后所长亲自出面,他都是破口大骂:喜剧就是狗屎!别跟我说“喜剧”二字,说了我想吐。

自此,南大寿以散文家和动物保护协会名誉顾问著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