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五十八

字体:16+-

贺加贝当时弄走南大寿,也是迫不得已。为这事,潘银莲跟他吵了好几回,嫌他对待南老师太过分。他说:“吃竹子,屙笊篱,你得编出好戏来。要不然,梨园春来就要垮台,这是比石头都硬的道理。”

南大寿走人后,编剧槽中不能一日无马。其实贺加贝暗中已把新人物色下了。

这次无论从学历、年龄,还是时尚程度,贺加贝都做了全面考察。出去走走才知道,那些在剧场、电视上玩得特火、特溜的各种“秀”,谁背后没有一个编创团队。谁拥有更多这样的“幕后英雄”,谁就风生水起、大行天下。现在已不是传统的喜剧时代了。喜剧的包袱、笑点,都是要用电脑、数字模型往出计算的。他很快在一所大学的艺术系,找到了操刀手。

操刀手真名叫史来风,笔名叫史托芬。前两年,他跟人合伙编过喜剧风格的电视系列短剧,不过名字挂得挺靠后。前边有领导、制片人、导演啥的,他也不好争,又舍不得不挂名,就起名叫史托芬了。古希腊喜剧之父叫阿里斯托芬。他姓史,名托芬,也算是在讲一种衣钵传承。史托芬是一个大学艺术系的老师,职称是副教授。啰嗦一句,他老婆也是副教授。最近两人为评职称,都跟学校闹得有点紧张。他平常就带的剧作、剧论课。本人也搞了一些喜剧作品,都没咋出名,除非前边挂了别人的名字,才能拍摄和演出。当然,要真出了大名,贺加贝也就请不动了。史托芬的优长是,不仅自己能写,而且还有团队。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已经毕业,在社会上漂着。他布置下作业,广泛撒网,最后总能捞几个好故事起来。再改头换面一下,加工加工,也就能朝舞台上搬了。

史托芬与贺加贝是偶然在外地一个剧场认识的。他也是去看人家的“脱口秀”节目。没想到,贺加贝就坐在自己身边,也是出来考察的。贺加贝的名气他早知道。梨园春来的节目,他也没少去看。当然,他还是有点学院派的味道,不大瞧得上贺加贝那些太过低俗的东西。不过,对贺加贝的喜剧表演感觉,他还是赞不绝口。认为贺氏喜剧自然、发自内里,而非生胳挠、硬幽默、强讨好。只是可惜了内容的疲软乏力。对于镇上柏树时代的作品,他给了两个字:凑合。但补了三个字,带一个儿化音:业余范儿。对于王廉举时代,他也给了两个字:恶俗。但补了四个字:不忍卒读。而对于南大寿的喜剧,他还是给了两个字:老旧。但补了八个字:夕阳晚照,无可挽回。一番谈吐,让贺加贝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那天晚上,他们在那个城市的街道上,步行着交谈了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没谈过瘾,贺加贝硬是跑到史托芬下榻的酒店,在人家沙发上窝蜷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他们才把一切搞定。

回到西京,史托芬立马把团队的重要骨干,都弄到梨园春来看演出来了。南大寿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已在后。每天看完演出,贺加贝和史托芬都会交谈半晚上。第二天,贺加贝就提溜着“屠刀”,给南大寿谈修改意见。南大寿用擀杖不停地挠搅脊背,可哪里是这一群“黄雀”的对手啊。很快,他便失去了立足之地。史托芬团队,就浩浩****开进梨园春来了。

贺加贝在剧场附近的写字楼,给他们弄了一个很大的工作室。他本来想挂个“梨园春来创作室”的牌子,结果让否决了。史托芬说那还是体制内的思维模式。最后挂出来的牌子叫:“贺氏喜剧坊”。贺加贝摸着剃得光溜溜的脑袋,有点喜不自胜。史托芬说:“我们就是要做你的品牌,直做到喜剧生物链的顶端。”并且他一再强调:梨园春来的牌子,要让“贺氏喜剧坊”逐渐替代了。因为“梨园”二字,说到底是唱戏,而我们现在是做喜剧。喜剧包括戏曲的因素,但戏曲里的喜剧,只是大喜剧的一部分。梨园春来是对现代大喜剧思维的一个限定,甚至有些模糊了喜剧的概念,必须改掉。但须渐改渐变,渐变是为了让观众认识进剧场看贺氏喜剧的路径。一旦成熟,立即换“坊”。

很快,在史托芬的带领下,推出了第一批作品。这个创作团队与以往三个编剧的不同手法是,不追求创作者的个人风格与语言特性。一切只围绕着观众的反应,进行反复调试、拼贴、剪接。每晚演出时,他们会从不同角度监测观众的喜剧“燃点”。演出结束后,立即进行汇总,计算。“王炸点”(全场突然被引爆,笑得扭曲变形、砸背捶腰的)多少次;“爆点”(整体哄然大笑,前仰后合的)多少次;“沸点”(满场皆热,掌声四起的)多少次;“热点”(引起广泛兴趣,笑出声来的)多少次;“温爆点”(不是温爆腰花,而是似笑非笑、半笑不笑的)多少次;“局爆点”(局部爆发的一些燃点)多少次;还有“冲天炮”(就是满场皆静,惟一人笑得失控、失形者)多少次。总之,分得很细,研究得也很周密。“王炸点”到底几分钟出现一次合适?“爆点”和“沸点”为什么没有“王炸”起来?如何将“热点”和“温爆点”提升到“沸点”甚至“爆点”水平?“局爆点”是怎么回事?那里是以老人为主,还是以年轻人为主?以先生为主,还是以女士为主?抑或是白领为主,还是蓝领为主?“冲天炮”是什么人放的?为什么他或她,对那句话那么敏感,能平地惊雷、一花独放?如何让局部效果弥漫到整体?尤其是那“一花独放”者,是不是能开发到“遍地春雷震天响”的效果?总之,用数据说话。用模拟示意图解决不爆、不沸、不热、不火、不充分、不普遍的问题。所有节目在“喜剧坊”里,都像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一样,随时拆卸开来,进行改造、切割、膏油、重组。第二天弄到剧场,再检验,再测试。晚上把所有数据拿回来,重解构,重组装。直到把这个故事可能榨出的油脂榨干榨净,才又在另一个故事上切、割、漂、染,直弄到“把剧场顶盖掀翻”。

在改造、组装节目的同时,也加大了对贺加贝个人的包装力度。首先是在城市的主要商业广场,都竖起了“贺氏喜剧坊”的牌子。上面自然是贺加贝的巨幅剧照和生活照。有大屏幕的,一律“霸屏”,反复滚动。在去机场的路上,甚至也竖起了几大块广告牌。贺加贝自己开车去看,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不是把头像整得过大?那菱形越发突出,连两只耳轮豁豁齿齿的不规则缺陷,也都暴露无遗了。而史托芬说,广告牌的块数与尺寸,受经费限制,还远远不够。我们就是要把你弄成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让西京人,不进剧场看一次你的喜剧,就觉得不算是西京人。西京近千万人口呀,一个看一次是什么票房概念?何况西京还是旅游城市,让外地人来西京,没看贺氏喜剧,就觉得是枉来一趟,那又是什么阵仗?在广泛进行户外宣传的同时,史托芬他们又与城市电台、电视台密切合作,让贺加贝屡上镜头,屡出声画,把他从两个小剧场,算是真正推向了社会。

贺加贝自然是美滋滋的了。虽然这些包装,撒出去很多钱,但剧场确实爆棚得一塌糊涂。很快,就从两个剧场,扩大到了三个、四个。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改成了“贺氏喜剧坊”。广告投入,开始是自己摊水,后来就有企业赞助了。不管是烟酒,还是化肥农药,抑或是医药保健品、根治不生不育的灵丹秘方,也都来者不拒,一律代言。史托芬有时也有所要求,说接广告,得有点档次。可钱给得多了,也就有了却之不恭的理由。比如以第一人称说自己肾亏、眼花、不育而双脚稀软的镜头,就不免夸张,甚至不雅。后来吃了什么丸,一下又像狮子一样从大石头后边猛扑出来,还立马变出一个红裹兜儿子来。潘银莲看了这个广告就很不高兴,因为那儿子是贺喜。贺加贝说六一儿童节要用孩子一个镜头,没想到放出来是性药品广告,影响还超大。

摊子的确是搞大了,个人名分也增值十倍不止,贺加贝更是搞得不堪其累。可一算账,盘子大了许多,实际收入,却并没比过去增加多少,他就有些不想过多出场了。比如给一些企业家站台、暖场。尤其是给一些显要人物的父母祝寿、祭祀等,过去他爹火烧天都是不去的。他爹多次对他和火炬讲:唱戏一定要在正经舞台上唱。尤其是唱丑,本来人都当“耍戏子”,你再没点贵气,人家就把你当“下三滥”看了。小丑上台多是扮些鸡鸣狗盗、饿汉乞讨之辈,在越富贵的场所,越显得猥琐下贱。只有在庙会、社戏、集贸市场和正经戏台上,你的背运、下贱,才有更多人理解、同情。笑是笑了,却也给你一份人的温暖和尊重。而在富贵人家的厅堂、道场,你感觉就不像是演戏了,而是如同把浑身扒光,在那里给人家徒增优越高贵的贱作相。宫廷小丑、狎玩弄臣就是这样来的。

史托芬却不这样看。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老艺人的旧思维。也可以叫线性思维、固化思维、阶层思维,非现代性思维。整天在庙会、社戏、农村集市贸易的舞台上演出,你能成为今天的贺加贝?现代的贺加贝?充其量,也还是你爹火烧天那个‘农耕艺人’的翻版。今天是产业化、集约化、全球化、信息化时代,你需要知名度,很高很大的知名度!知名度就是尊严,就是贵气,就是财富,就是一切。它需要你用非线性、发散性、聚合性思维,去有效开发利用一切现代传媒手段和人脉资源,把自己做大做强了。人脉资源不是传统的人群资源、庙会资源、社戏资源,这个你得搞明白。总之,就是要通过对一切有价值的资源手段的聚集整合,使你更加知名发达起来,从而形成一个由你贺氏操控的喜剧帝国,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来,让艺术的喜剧成为生存的喜剧,尤其是财富的喜剧……你觉得那种日子构想起来,不大舒服、不大温暖、不大高级、不大尊贵吗?”

贺加贝被说得抓耳挠腮的颇感受用。虽然史托芬还是画的一张饼,但这张饼已油、脆、酥、香地挂在墙上,他也就不辞辛劳地,老要蹦着跳着去够着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