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已基本从喜剧坊退了出来,就是带孩子一个任务。贺加贝被史托芬包装得玄玄虚虚、晕晕乎乎的,见天也顾不上回家。他们都在一个写字楼里驻扎着。哄出哄进的一帮人,基本都在那里休息。说出发,扛的扛摄像机、拿的拿长枪短炮照相机的,就把贺加贝卷走了。看来贺加贝也很是喜欢,就连跟老婆打招呼,都有意无意地有了大人物挥手致意的感觉。
坊里的事,基本都是史托芬掌管着。一切讲正规,讲现代管理,坚决反对“戏班子式的游击习气”。一下成立了办公室、创意部、公关部、广告部、财务部等好多部门。给潘银莲安排的位置倒不低,叫财务总监。可实际上底下有人收钱、支钱,批条子的是史托芬,她只是知道个大概数字而已。听史托芬明里暗里讲,现代企业制度的根本,是不能搞成家族式管理,她倒落了个清闲。反正账上的流水,的确是翻了十好几倍,折腾得越来越大。只是折腾的方向、目标,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以她笨想,凭手艺吃饭,搞上两个剧场,好好经营,再注意节约成本,那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可史托芬开口闭口都是产业链、托拉斯、东方百老汇之类的词,她就插不上嘴了,害怕闹笑话。贺加贝忙得有时几个月都回不了家,她只负责把他妈和贺喜经管好就行了,另外就是去看看她哥潘五福。
现在她也有时间了,就想做成一件事:让侄儿潘上风去看看潘五福,她感觉这是她哥最想见到的人。可潘上风死活都不去。他也不说不去,就老那样闷坐着不说话。有一天,潘银莲专门把他从学校叫出来,想把他和潘五福弄到一块吃顿饭。他们都快走到西八里村了,潘上风还是借故溜了。潘银莲就觉得这孩子特别不懂事。见了她哥,她忍不住唠叨了几句。她哥仍是那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别叫他来,娃好面子。”潘银莲就来气了:“好什么面子?他就生在这样的家庭,生了,就得认命。哥,你倒是何苦呢?”说完这话,她又觉得不合适,转圜说:“人心换人心,既然换不来这心了,你何必在这儿遭罪?还不如回河口镇安生。”她哥还是笑着说:“这儿毕竟世事大。河口镇修鞋,一月也就挣个千把块,好多还是欠账。这儿见月都在三千往上。每月给上风腾挪出一千四五,都是稳稳当当的事。”潘银莲就再不好说她哥啥了。她心里真的是心疼着这个哥。在别人眼里,这样的哥,可能就是个笑话,是丢尽了脸面的事。可在她心中,这个矮子哥,就是自己的宝物。他挣钱那么难,还经常要给贺喜买东买西的。尽管那些吃喝、玩具、衣服,已经不是西京这个城市孩子们所需要和稀罕的,但那份情意,依然让她很是感动。
潘银莲最不愿想起的,就是小时屁股被烫伤那档事。前后整整半年,都在溃烂、化脓、结痂,结了痂再化脓,再溃烂。大便都是她哥和她娘用手朝出抠。小便憋得急了,没法子,是她哥用嘴朝出嘬。连她娘找人卜了一卦,都说这娃可能活不长。即就是活下来,也是个“账主子”,就是花钱欠账的主儿。可她哥潘五福,硬是坚信妹子能活下来。那时想到县上看病也没钱。连镇上卫生所的医生都说:即就是看好了,这孩子将来肛门、尿道都会成问题。活着会很痛苦,更别说嫁人、生育了。她娘无奈想放弃。可她哥坚决不行,哭着闹着,要把妹子背到县上去看。有一天半夜,他还真的偷偷把潘银莲背走了。从河口镇到县城一百多里路,她哥把她整整背了一天一夜,而那时他才十一岁。一路上,潘银莲发着高烧,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但她能听见她哥在喊:“莲,莫怕,有哥呢。到县上,就啥都好了。千万莫怕,有哥呢。”最后是有一个好心的拖拉机手,被她哥哭着挡住,才把他们捎进了县城。到了县医院,她哥掏出浑身仅有的三十块钱,还是把娘的“老底子”偷了出来。县医院处理了伤口,治疗了几天,可药费实在欠得没法办,听说连主治大夫和护士看着可怜,都掏了腰包。最后基本把溃烂止住,就让他们出院了。
回到河口镇,娘把她哥臭骂一顿,还拿锅铲美美拍了几铲子。倒没说不该偷了她的钱,只说是不该偷着跑出去,害得邻居和村上到处找,把人没急死。连她爹都从矿上跑回来找人了,说是一天要耽误好多钱。她爹倒是坚持要给她看病,说钱有他。她哥得到这话,就天天闹着问娘要钱,说爹都放话了,要给妹子治的。然后,他就又背着她,上了一回县,给她做了手术。再后来,她哥听说离河口镇几十里的地方,有一个老中医,对烫伤疤痕有办法,就又背着她去跑了无数趟。是在那儿不断地贴膏药,把烫死的皮,一点点激活起来,才有了她今天的正常日子。她觉得这辈子,欠她哥的情分最大。她甚至常常想,她哥要真是残疾,不能动弹了,她就应该把她哥养起来。可她哥却一直是自食其力着,并且还老要想着她,想着别人。她就觉得欠这个哥的太多太多。
潘银莲也曾拿出钱来,想接济她哥,可她哥坚决不收,说:“哥只要能动一天,你就别给哥钱。人是越养越懒。你也不容易,挣下钱了,好好攒几个,将来兴许有用场。人哪,红火时要防顾着倒霉呢!哥实在不能动了,你要接济,哥也不作这个假。可现在我还能动,就要好好动着,挣一个是一个。上风那边你也少给钱,我给有下数。都给,把他手脚惯大了,也不是啥好事。”
潘银莲也的确给过侄儿潘上风钱,但他没要。这孩子自尊心很强,问啥都说他有。她这个做姑姑的,也就只能偶尔叫他出来吃顿饭,或者买件衣服、运动鞋啥的。钱他是绝对不拿。她还问过潘上风,关于他妈好麦穗的消息,他也说不知道。潘银莲感觉他们是有联系的,但就是死活问不出来。
潘银莲感到欣慰的是,她哥对现在的修鞋生意很满意。他老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但他觉得来西京比他想象的难场好了许多。最让她哥高兴的是,八里村老有戏看。村子大,谁家老了人,必定唱戏。有那大户人家,给父母过寿,也是要唱的。并且一唱都是几天几夜。虽然白天他看不成,但戏台子多半搭在广场里,“戏情”却能听个大概。晚上,还有几个秦腔自乐班,也是一闹火半夜,村里人都抢着唱,有时还有省市名角儿来“促红摊子”。秦腔在正经舞台上唱戏没人看了,角儿们就都到乡里唱“做事戏”去了。所谓“做事戏”,就是为红白喜事唱。八里村虽然已卷进城市的“大饼”,但毕竟还是一个村庄。加上乡下进城务工的人多,因而秦腔戏,在这里仍是吃得很开。
有天晚上,潘银莲来看她哥,她哥咋都不让走,说今晚秦腔大名演忆秦娥来唱《哑女告状》呢。忆秦娥,潘银莲是知道的,贺加贝还曾请她到梨园春来唱过几天戏。可忆秦娥不会演生活喜剧,上台老是走旦角步,还要“韵白上调”的,跟整体晚会风格不大协调。加上忆秦娥有个傻儿子,她老要背着到全国四处去看病。说她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好大夫,恨不得连夜就动身,后来就再没请了。潘银莲倒是很喜欢忆秦娥,她上台演出,她还帮着她看管过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呢。她觉得忆秦娥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诚实、质朴、实在劲儿,她很喜欢。连她哥潘五福都知道,忆秦娥的“苦情戏”是唱得最好的。他已在这里看过她的《窦娥冤》和《失子惊风》了。为看今晚的戏,她哥甚至提前收了工,还专门拿了毛巾,是准备擦泪的。她就笑话她哥,她哥说:“你也注定是要哭成泪人的,你信不?真的苦情得很。忆秦娥演苦情戏,村里打工的都爱看,说几次把台子都挤垮了。”
潘银莲就跟她哥去看秦腔《哑女告状》了。果然是人山人海,并且多数都是打工的。包戏的由头,是给村里一个老爷子过三周年。开始,有二三类角色,唱了一阵《祭灵》《河湾洗衣》之类的折子戏片段,然后才是忆秦娥的正本戏。《哑女告状》的确“苦情”:一个书生家道中落,去投靠岳父,结果岳父已亡故,岳父的继室不承认这门亲事,把他赶在门外了。善良的未婚妻掌上珠(忆秦娥扮)暗中帮助落难书生,使他大考高中,得以出人头地。当“有情有义”的他,派人来接掌上珠去完婚时,却被继室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掌赛珠送去顶了包。掌上珠的傻子哥哥呆大,义愤填膺,仗义助妹,一路背着掌上珠进京讨公道,竟被继室母毒杀,并导致掌上珠失声作哑,无法说清原委。最终哑女告状,忠仆帮忙,让奇冤昭雪,苦难伸张。尤其是掌上珠她哥呆大,与妹妹逃出火海,一路背送进京的戏,几乎让全场观众哭成了一笼蜂。其实那是忆秦娥一个人在表演。她哥呆大只是像农村耍社火的假身子,把头绑在忆秦娥胸前,而把旦角的两条腿又绑在她背上,那一路小跑,并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的呆大的腿,其实就是忆秦娥自己的腿,只是穿着呆大的裤子而已。但忆秦娥表演的人背人动作,以假乱真,浑然天成,活像有人背着她在翻山越岭、跳溪过涧。一人塑造了两个角色,把兄妹情义,尤其是一个傻子哥哥的厚道天性,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戏情戏景,让潘银莲哪里能忍住泪水,她一下就想到了她哥当初背她上县医院、去老中医家看病的所有情景。那种代入感,让她深深震惊着戏的魔力!她看见她哥已哭成了泪人,几乎是看不下去的状况:擦一把泪,看一下,看一下,再擦一把泪。在她哥旁边,就是他们那一帮钉鞋的,竟然也个个都拿着毛巾,在揩拭着满脸的泪光。再看远处,到处都是吸吸溜溜、抽抽搭搭的声音。她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太过强烈的感情冲击,竟然钻出人群,到无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了一场。
戏散了,她哥还在抽搐着,但心里好像受了很大的冲洗一样,也清净得很是舒坦、受活。
潘银莲就想让她哥也去看一场“喜剧坊”的戏。开始她哥咋都不去,后来到底还是攀扯着去看了一回。剧场的顶盖,真的是快被观众的笑声掀翻了,可她哥竟然靠在椅子背上,呼哧大鼾睡着了。那嘴,张得的确有馒头大,并且鼾水流了一脖子,弄得旁边的观众都在斜眼瞪着他。他确实是从头睡到尾。中途就是醒来,也就三两分钟,东张西望一下,仍继续呼呼作鼾。哪怕是最后有演员走进观众池子甩红包,也没把他弄醒来。
他这酣睡相,娘是多次骂过的,甚至用膏药贴过嘴,还是不管用。他常常累得在地里薅草,睡着让蚂蟥都钻进嘴里过。
演出结束,潘银莲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问他:“你咋睡了一晚上?”
她哥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看不懂,你偏让来,把票糟蹋了吧,我看一张好几百块呢!我就能看苦情戏。这好的戏,哥没用,看不懂么。”
“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吗?”她问。
她哥嘿嘿一笑说:“我不知道他们在笑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