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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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喜剧坊最近演出的节目,都以房子、车子、票子,以及职称评定和明星婚外情中的笑料为主打内容。《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玛莎拉蒂里的吻》,以及《千万别上厕所》等小品,几乎是一句台词一个“料”。就这,创意部还在用电脑分析数据,寻找某些笑点为什么没有“王炸”。潘五福看演出的那天晚上,这三个主力小品都上了。第一个就是《大豪斯里的分居日子》,故事大意是:两口子住着一个复式楼的别墅,妻子为丈夫爱抠鼻子窟窿、拔鼻孔毛的“恶习”闹起矛盾来,然后各自住了一层楼进行冷战。丈夫住在楼上,终于有了“奔向解放区”的感觉,鼻窟窿随便抠,鼻孔毛随便拔,还又是蹦又是唱又是跳的,打游戏也像是进入了“二战”状态。妻子便在楼下想方设法地折腾他,结果楼板被折腾出一个大裂缝来。楼上男人像玩杂技一样,一个高空“僵尸”横陈(真是使用了杂技威亚手段)跌下来,刚好扑在穿着睡衣的女人身上。一种缥缈的“夜来香”音乐起,两人又突然为情欲所缠绵起来。正要温存一番,男人却忍不住又抠了一下鼻孔,便被女人一脚踹下床来。小品戛然而止。剧场效果从二楼突然开裂,男人凌空飞下开始,一直到被女人踹在床下,几乎尖叫声和爆笑声不绝于耳。可潘五福自打妹夫贺加贝拔着鼻毛上场,还刺啦笑了一下,然后就看不懂了。抠下鼻子,拔根鼻毛,为啥能引起这样大的家庭风暴呢?他们天天弄臭鞋,鼻子窟窿也老发痒,也老得抠、得揉不是。正想着,鼻子里就痒起来,他倒是没敢抠,只狠劲把鼻子耸了耸,就慢慢睡着了。

他也的确是太疲乏了。最近鞋活儿多,白天干不完,晚上还要拿回家打夜工。剧场在爆笑如滚雷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做着一个美梦:一个女的,提了两大拉锁包旧鞋,一数,二十五双,并且每双都有大毛病,补起来都不是小钱。关键是这个女的还和善得不行,他说一双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算完,刚刚二百五。那女的还说:二百五多难听,给你二百六吧!他就笑醒了。醒来,台上在演另一个小品《玛莎拉蒂里的吻》:好像是一对男女,在车里忙着搂搂抱抱。车窗玻璃是茶色的,看着隐隐糊糊。车外一个男人,是贺加贝扮的,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错,说着千痛万悔的话。后来还打自己的脸,说不该把一个什么女人拉到了车上。但他赌咒发誓说:啥都没干。可车上那女的,还是与那男人紧紧搂着不放。直到最后,好像谈得有了些眉目,打开车门,原来那女人搂抱的是一个布娃娃。观众乐不可支,笑翻一地。但潘五福还是想把那二十五双鞋的梦,再续接起来。

后来,在演《千万别上厕所》的时候,他也醒了一下。好像是说评啥子职称的事。几个人开会,都憋着劲儿地在那儿谈天说地,说股市,说房市,说车市,说拆迁,说假华南虎,说克林顿与女秘书的啥事。反正扯得很远,观众挺乐和,但多数潘五福都听不懂。里面的主演也是他妹夫贺加贝。就在他妹夫实在憋不住,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会就结束了。说职称已搞定,少数服从多数。他妹夫好像就因为这一泡尿,把好事给耽误了,气得他满台别跳着要拿刀把尿泡戳了。他始终弄不明白,职称倒是个啥玩意儿,竟然能把一堆戴着眼镜的厉害人,整得尿都不敢去尿。评上的,还有憋湿了裤子的。笑得满场观众,就跟谁胳肢了脚板心一样,抽搐得不能自已。

本来在剧场能睡一个多钟头也是好事,晚上回去,刚好打夜工干活。可谁知他的瞌睡,却被喜剧坊的创意部盯上了。他们每晚演出都要通过视频,检索观众的反应。尤其是特殊观众,都会进行深入调查。比如潘五福,竟然能在这么火爆的剧场,几乎整整睡了两个小时,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感兴趣?

他对什么感兴趣?

他是白天对看演出感兴趣还是晚上感兴趣?

这个观众的文化背景是什么?

他来自哪个阶层?

他会用收入的多少购买文化娱乐服务?

他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取喜剧坊信息的:

是道听途说?在什么地方?

是招贴广告?在哪面墙上?

是游走散发广告,在哪条街道?

是报纸广告?哪家报纸?

是电视台电台?哪个台的?

……

总之,他是怎么要来看演出的?离此远近?男女性别?年龄层次?知识结构?未婚已婚?配偶陪同与否?等等等等,大概有八十多问。潘五福正被盘问得笑不滋滋、张口结舌的时候,妹子潘银莲来找他,才算是被解救走。

潘五福看戏的事,在喜剧坊很是传了一阵笑话。创意部和广告部还跟史托芬研究过这事。史托芬说:这是个案,不具有可行性分析性。

贺加贝直到这时,才知道潘五福来西京打工了。潘银莲没告诉他,也是不想让他分心。他说去看一次,潘银莲没让,他也就没去。他现在也的确活得有些身不由己。首先是采访活动很多。采访的好多内容,都是班底提前写好,但他须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史托芬不让他随便乱说,一切都在包装中。喜剧坊需要包装出一个史托芬理想中的喜剧明星形象,是一个文化形象,而不是江湖艺人。有时早上会让他去做些爱心或慈善活动,比如看看孤寡老人,或残疾儿童之类的,也都刻意安排了媒体报道。下午和晚上主要是演出。四个剧场,轮番上演,开演时间都只相差半小时,专车刚好把他能从一个剧场拉到别一个剧场后台口。在车上,有时会安排点采访,有时也能眯瞪一会儿。但多数时候,还是得默诵答记者问和刚修改过的各种台词。他的节目都是压轴戏,基本控制在四十分钟左右,其余都是从各地汇聚来的各种模仿秀。这类人才越来越多,有的几乎到乱真程度。还有直接模仿英国憨豆先生和法国喜剧大师路易·德·菲奈斯的。总之,“秀”场大行其道,丑星层出不穷。

除了忙,贺加贝倒是越活越简单了。整日只被人机械地推着,转着,像个没脑子的机器人。观众笑不笑,剧场火不火,上座率高不高,经济压力大不大,都有人代他操控操心了。他只需要不停地修改台词、说法,登台、谢幕而已。晚上演出完,一般都有应酬。有各种老板,也有这长那长,这主任那主席的。在台下看完演出,他们觉得不过瘾,还想近距离看看贺老师能上下**的耳朵,左右错位十几公分的大嘴,还有可以五马分尸着朝四个不同方向生拉硬拽的眉眼。都觉得跟这么好笑好玩的人在一起,能多活几十年。大家不仅喜欢跟贺老师聊,而且还要照相,签字。贺老师签名,也是一绝。他因没正经练过字,开始写得的确有点像幼儿搭积木,可要签名的人越来越多,又不允许他慢慢搭。还有在剧场排队让他往衣服上签的。所以他就发明了一种速度很快,也很潇洒、遮丑的签名,那就是不停地挽圈圈。贺加贝三个字,又特适合拿圈圈朝起挽。所以,就见他龙飞凤舞着,上挽下挽、左挽右挽、连挽直挽的,最后再把“贝”字右腿猛地朝左一拉,然后再狠劲朝右下方长长一切,就见一堆圈圈底下,还有一个力透纸背的横杠斜抬着。看上去,很是有些大牌明星的签名派头了。

一般应酬结束,都在凌晨一两点左右。回到宾馆,他就跟死猪一样,朝**拉叉着一摆,有时连鞋袜都只能靠别人去脱了。都嫌贺老师脚臭,可没想想:贺老师每天自打起床开始,谁又给他洗脚、泡脚的时间了?他只能用一双高靿战靴,把一双臭脚紧紧捂着算了。脚趾缝间,烂得他演出时都老想停下来挠一挠。

尽管累得贼死,可与贺加贝心中要购买那栋别墅的要求,还相差甚远。自那次去见万大莲后,他心里就在暗暗用力,得挣钱。他得买一栋比牛乾坤更牛的别墅,那才叫贺加贝!他还是惦念着万大莲,那个影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悠。有时在舞台上演出,配戏的女演员也常常让他恍惚成万大莲了。一旦意识到不是,甚至还会错词、掉词、乱加词。晚上睡觉,也老梦到万大莲,甚至梦见他和她已住进属于自己的独栋别墅了。好长时间以来,他跟潘银莲也基本是分居状态,他住在宾馆,潘银莲在家里带孩子。他们也买了一套房,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可到现在也没顾上装,而剧场他都装修好几个了。自从看了万大莲的住处,他也就不想再装那套房了,觉得装出来也是极普通的房子而已。贺加贝到了今天这名声,住那种房还不如不住呢。可要弄下比牛乾坤那套还大的豪斯,按现在这个挣钱法,只怕是要到猴年马月了。他有时也有气,尤其是看到史托芬开发的那些贺氏喜剧坊文创产品,把自己的脑袋,用泥塑、木雕、陶罐、硅胶、压铸、手绣、五毒背心等手段,衍生得如鬼魅一般三扁四不圆的,竟然还开发的有屁股垫任人坐来坐去,可又不见给他带来具体收入,他就想把那些摆在剧场前厅的丑陋玩意儿一伙都砸了烧了。可史托芬好像永远都是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并且对他有所拿捏,他也就不好造次了。摊子整得这么大,你不按他的套路走,已有覆水难收之感,何况老史整得他也挺享受的。

贺氏喜剧坊养活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剧场红火,可终不是个能发大财的路数。尤其是游客这一部分,大量是旅游公司拿了钱。看着见天满座,可一张票,甚至七成都被导游和中间商套走了。就是再开一两个剧场,把自己当陀螺一样抽打起来,发财,终还是一个白日梦。

就在这时,“人脉”资源开始发挥作用了。

在喜欢贺加贝的“高端”人群中,有几个常客,不仅看戏,也爱吃吃喝喝。贺加贝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他们给出的点子是:何不利用你的名气,在土地上做点文章呢?只有土地,才是发横财的最大资源。贺加贝还搞不懂,要地干啥?他又不想当地主。大家就笑了,说:再嫑瓜娃了,你就只懂唱戏。土地是啥?寸土寸金,土地才是最大的刮金板。这些年发财的,多数都是沾了土地的光。刚好现在重视文化产业园区开发,要不然,还轮不到你个光葫芦撒(头)染指呢。其实,史托芬早就想过这一招,他之所以反复强调要重视人脉资源,就是在下这步大棋。但弄土地谈何容易?铺垫不到位,里边没有硬扎人,是想都别想的事。如今既然他们自己提出来,并且帮着谋篇布局,自然就是要水到渠成了。

很快,他们就搞了个“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区”可行性报告。几个“内部朋友”,里应外合,几上几下,最终审批出一百五十亩土地来。贺氏喜剧坊的摊子,由此才算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