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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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火炬走出潼关,到南方一所大学上学,是激动了很长时间的事。可一旦进去,还是有些失望。这原来是一所矿业大学,现在综合了工学、农学、医学、法学、管理学、体育、文学和艺术类。总之,门类是应有尽有。学校分两个校区:老校区历史悠久,在市中心位置;艺术学院才成立,自然是在新校区了。难以想象的是,新校区离城市大概有五十多公里路程。校园倒是大得没边没沿,可好多地方还在建,并**着。也有绿地,但仔细看,却是麦苗。

艺术学院也分了几个系,他自然是表演系了。班上有四十几个学生,也都来自全国各地。第一天一集中,他就有些想笑。他以为自己长得奇特,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瓦尔特”的。仅光头,班上就七八个。有人立即耍怪说:“咱班上绝对给学校省电。”关键是光葫芦中,还有一个女生,据说才拍了啥子电视剧,在里面演了一个小尼姑。这也便成为一种身份和曾经拥有某种艺术成就的象征。后来有人看了那电视剧,其实她在里面就几个镜头:女主演到尼姑庵降香,她跟老尼姑到门口迎接了一次,中景;坐定后,她又出来端了一次茶,却因胆怯女施主的威势,颤颤巍巍地把茶泼在了人家袖子上,一个脸色吓得煞白的近景;再就是老尼呵斥她跪下赔礼,女施主又大度地挥手让她起去,她就双手打躬作揖着退下了,这个虽说也是中近景,却因下跪和低头退下的连贯动作都是有身子没脸的,也就只能算是半个镜头了。其实有头套,她是完全没必要把头剃光的,可偏是剃光了,也就有了“上过”某知名电视剧的印痕。半个月下来,大家相互就都知道了一点底细。只要在艺术上显过山露过水的,几乎没有不找机会要表现出来的。听来听去,还就扮小尼姑的成就大一些,毕竟是给当今影视行当的“当家花旦”配过戏。并且还配过两部,且那个剧组也是拍过几部有名头大戏的。其余基本都是在什么“大道”、什么“大本营”、什么“勿扰”之类的娱乐节目上露过一小脸的。再就是一些地县剧团的二三流演员。像贺火炬这样,“已经在省城舞台上曝光度很高的演艺明星”(这是班主任的话),看来看去也就他一人。他既有点沾沾自喜,也有些郁郁寡欢。要不是老师介绍,他都有点不屑于说自己那点事。关键面对这么个班底,不大值得去说。

尤其是整个教学过程,让他颇为失望。除了开始的一些基础课程,安排有各种老师上课外,到后来,基本都是放羊了。加上老师们对这个班级也很头痛,大概有些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嫌学生文化基础差,纪律还很松懈。男的分三种人:一种是故意追求阳刚、冷面、硬派的,他们比较崇尚施瓦辛格之类的国际明星,但身体又大多练不出那种比例夸张的肌肉块。第二种是追求奶油、温润、鲜嫩型的,他们崇拜偶像很多,比较注重脸上、身上、手上,甚至脚趾上每个细节的委婉与精致。第三种就是丑怪类的,他们没有一定之规,但却五花八门,唯恐裂变得不出彩、不抢眼、不另类。贺火炬自然是归在这一类了。但从平常生活的角度看,尤其是在群丑荟萃的地方,连他也显得波澜不惊了。女生也分了三种:第一种自然是追求大牌明星范儿了,从国际到国内,谁最当红,她们的衣食住行、化妆造型就朝谁死靠,也不管自己与人家上身与下身的比例长短,胸围与臀围的尺寸大小。一时见她们高冷得逢人不搭话,一时又国民好媳妇得温文尔雅,和善有加,吓得人还以为她们是突然发了烧。第二种是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头发的不断变异型;服饰也是**得同班同学都不敢直视的那种;大冬天,她们也不怕后背、肚脐和脚踝**着,让别人突然想起北极,而要猛然打一个寒噤。第三种与男性的丑类有些相似,不顾身材的胖瘦,也不追求女性的温柔,甚至还故意释放一些粗放信号,只希望有一个特型角色,一夜爆红,同样也能做一场明星梦的。当然,还有就是来混文凭,好向父母交差,向亲戚朋友、学校、同学都有个交代,而不知未来走向的。总之,贺火炬的感觉是老想发笑,真他娘的喜剧!

专业表演课,系里几乎没有老师,大量都是靠外请。有些是当地的话剧演员,也掏大价钱,在外面请过几次大牌明星。所谓大牌,都是快过气的,但谱仍是大得吓人。有一个讲课时,竟然端直坐在课桌上,说自己觉得坐在这里挺有感觉。可悲的是,老师并没有觉得他坐上课桌有什么不妥。不仅让坐了,而且还亲自上去,给人家抹了一下灰尘,生怕明星的裤子太值钱,课桌把人家屁股坐脏了。大多数同学也没觉得这有啥不妥,不就是个课桌嘛!人家可是大明星耶!明星还不该有个明星的脾气和派头了?贺火炬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么一段演艺生涯,也经受过不少热捧与崇拜,大概也不觉得这有啥不合适。可他是来艺术圣殿回炉的,希望在这里找到更有用的东西,就觉得有点失望过头。有些明星来上课,干脆就是胡说八道,天一句的地一句;东半球一句,西半球一句;然后再谝两个半黄不黄段子,就拍屁股走人了。很多人还觉得很振奋,原来明星是这样放松,这样有趣,这样像邻居家的大哥大姐!太酷,太炫,也太平易近人了!

真正一线明星,只来过一次。那还是拍一部电视剧,要用学校的场地,系里联系,让学生到现场,看了一天拍戏。然后,又请明星到课堂上给大家授课。其实谈妥,就一刻钟时间。明星被学校和院系领导陪同来,只在课堂上讲了几句话,大意是:没想到学校这么大,能搞几个高尔夫球场。我看那边还能挖一个人工湖,养些天鹅也挺美。学校领导直带头鼓掌说:好建议,就挖湖养天鹅。还有人当场献上一策:将来人工湖就以明星老师的名字命名!大明星也扯到了艺术,表面倒是一种挺谦虚的姿态,但内里明显有一种既苍白又玩世不恭的东西。他说艺术就那么回事,你得让人看了乐和、轻松、好玩儿。我觉得艺术就是玩儿,你首先得整好玩儿了才叫艺术。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别弃剧了,一旦弃剧,那你就玩砸了。然后就是签名、合影留念。明星的一堆助理,把拿着教案准备让签名的班主任老师,还掀了一把,嫌他不该太亲密接触,要求有安全距离。贺火炬看着年过不惑的老师,在一个二三十岁的时尚明星面前的跌份相,心里十分难过。本来在介绍明星时,这位班主任就充满了谄媚、低矮、猥琐相。再被人家吆五喝六地推搡一把,就更是让人觉得这个课堂一钱不值了。

大家都纷纷开始了明星梦的实践课。贺火炬去了一个比较大的影视拍摄基地。同学去那儿的也不少。可等机会的人太多太多了,平均每天几乎都有好几千人在候着剧组挑人。说里面有好多剧组同时在拍戏,用人是海量的。从外观热闹景象看,也瞧不出这是一个演艺场所。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劳务市场,各色人都有,只是没有手提肩扛着劳作工具而已。除了一些把妆化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还有一些粉面桃花的男生外,其余的,几乎也看不出什么表演天分和特性来。贺火炬穿梭在里面,也就更是泥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这里面也不是可以随便就能找到一个群众角色的,你还先得拜门子,认“穴头”,剧组都是与“穴头”打交道。比如要二百个日本兵,或者要三十个太监什么的,只有认识了“穴头”,你才可能得到机会。还更别说那些有名有姓、可露几个镜头、能上字幕的小角色了。业内把那些叫“特邀演员”,“穴头”简称“特演”。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贺火炬只扮演了一天“汉奸”,表演才华哪里是可以遮掩得住的,第二天,就晋升为汉奸小头目“二狗子”了。这是一个坏事做绝的家伙,他跟踪一个地下党,最后被活活吊死,地下党又用一头驴,把他的尸体驮回了鬼子大本营。关键是连“尸体”的姿势,他都自我设计得充满了喜剧性,让导演很是满意。后来,他在这个剧组,就又扮演了鬼子小队长的角色,那是要上字幕的。一传十,十传百,他在这个基地,很快就算稳坐上了“特演”的位置。每天的收入,也凑合着能租起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活动板房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他恋爱了,对象竟然是那个初开学时剃了光头的“小尼姑”。他有好长时间,都对这个光头姑娘没啥好感。长得也不赖,可不是很出众,却特好朝前冲,班上弄啥,她都想露一手。比如表演课,但见老师需要示范,她总是第一个跑上去,大表其演起来。好像是做过戏曲演员,身上的戏范儿特别重。后来贺火炬才知道,她果然是甘肃那边一个县剧团的秦腔演员,只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而已。在影视行,都特害怕谁有唱戏的底子,说那种表演范儿,不好往“正路子”上扳。直到来基地实习,贺火炬都没有跟她多说过话,只能叫上她的名字:白梦露。他们的深交往,是从拍一个抗战戏开始的。他和她需要完成同一个情节:她扮演的良家妇女,抱着婴儿正要逃生,却被他带领的鬼子团团包围。导演安排他抓了两只鸡,还要上去对她施暴。他还跟导演笑着说:“导演,熟人,有点不好下手。”导演也笑着说:“熟人下手才安全呢,上!”他就一手抓着活鸡,一手四处强拽硬摁起白梦露来。白梦露要保护孩子,他又舍不得放弃鸡,这场戏就很好看了。最后,他将两只活鸡绑在后背上,把白梦露死死压在身下,鸡便胡扑腾乱叫唤起来。导演使坏,故意长时间不喊停,弄得最后鸡挣脱绑带飞起来,撞了镜头,才算完结。

自此以后,他见了白梦露就有点怪。并且那天压着她,感觉的确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晚上收工时,白梦露还故意走到他跟前说:“火炬哥,以后有好事,多想着妹子啊!”他还就真的老能想起她了。只要有戏,他就总是跟“穴头”商量:能不能再搭一个人。白梦露的戏,他也帮着总能进步。时间一长,白梦露就干脆住到他租的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