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越来越感觉到贺加贝对她的冷落了。可她毫无办法,只能尽其所能,多给他一些关心而已。比如每次演出时,她才能在剧场见到贺加贝,其余时间,都是史托芬把他安排得团团转。她就利用在剧场能见的机会,总是给他想着法地调剂伙食:一时搓些麻食,一时炖些鸡汤什么的。凡平常知道他爱吃的西京小吃,都弄来让他演出前后打尖。她也见他累得可怜,就尽量不说他不高兴的事。比如喝酒,过去王廉举是有教训的,加贝自己也曾十分痛恨这种“烂酒鬼”行径。可现在,好像她也总能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儿。听他身边人说,不是昨晚陪哪个老总喝高了,就是陪哪个局长、处长喝猛了,再就是太喜欢人抬着捧着,连到后台,都静不下来,老喜欢人簇拥、拍照、签名,活得好像双脚都悬在半空里了。她想关心他点什么,还没等她说出口,他便接了别人的话茬转走了,似乎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就收拾起碗筷,拿了他刚换下的衣服,悄然离开了。有些事,她也跟史托芬讲过,史老师总是让她放心,说只会把贺加贝包装成喜剧大师,而不会整成第二个王廉举的。他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他敢当叛徒,尤其是跟王廉举一样搞什么‘梅开二度’,组织就把他锄奸了。”关于买地搞贺氏喜剧产业园的事,她就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老觉得那就跟演戏一样虚头巴脑的。可几乎每个人都在激动着这件事,她也就害怕别人说她是“乡野小炉匠出身”了。总之,她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得放贤惠些,努力做个好媳妇,把婆婆和贺喜经管好就行。其余的事,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也就在这时,潘银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她嫂子好麦穗打来的。电话里,好麦穗有些有气无力。潘银莲说她立马过去,就起身出了门。张驴儿还想跟脚,被她轻轻拐了一腿,关在了门里:“我有急事,老实在家待着,帮忙看贺喜!你要敢惹他哭,我回来就收拾你!”
好麦穗在电话里说,她在大差市一家医院,还说了病房号。她说她有话想跟她说。潘银莲突然感觉到了某种不妙。
她找到那间病房时,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好麦穗来。她已瘦成一把光骨头了。
病房里有四张床位。另三个床位上的病人和陪护,都是一种很同情,甚至恐惧的眼光。
好麦穗躺在最靠里面的那张**,她看见潘银莲来,努力欠了欠身子。
当潘银莲判定这就是嫂子好麦穗时,先吓了一跳。但她尽量还是控制着这种怕给病人带来刺激的情绪。从她内心,真的是有点不敢触碰这个身子了。她努力克制着惧怕,一下紧紧抓住了好麦穗的一只手。那手,也是瘦成皮包骨头了,并且有些发烫。而另一只手,正扎着吊针。
好麦穗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潘银莲也泪从心生,几番阻梗,仍还是夺眶而出了。她轻轻唤了声:“嫂子!”
好麦穗很是微弱地叫了声:“莲!”
“咋回事?”她问。
好麦穗慢慢摇了摇头说:“命……命该如此……”
“快别这样说了。到底……咋了吗?”
好麦穗又摇了摇头说:“瞎瞎病。”
“嫂子,不管啥病,都别着急,我给你好好看就是了。”
好麦穗还是在轻轻晃着头:“看不好了,莲。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才给你打电话……”说着,眼泪又流淌出来。
潘银莲看她实在没有气力说更多话,加之一房人都在侧耳倾听,就没有再多问。过了一会儿,她借故出门打水,到医生那里打听去了。她得知道原委,才好跟好麦穗往下说。
护士把她领到主治医生那里,是一个女大夫,但对她很是不友好,先问:“你是她亲属?”
潘银莲很肯定地点点头:“是的,大夫。”
“你们一家都什么人哪?病人成这样了,管都不管?她丈夫已经好些天不见了,有点人味儿吗?她还能活几天?都撂给医院怎么办?医药费已经拖欠很长时间了。我们处室医生、护士都掏钱垫付过,可垫得过来吗?我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钱的人哪?怎么这样办事呢?”女医生上下搜寻着她的穿着和手中拎的包包,先劈头盖脑给了一顿。
潘银莲急忙回话说:“对不起大夫!我知道晚了点,对不起!前边的药费,我负责结。对不起!”
大夫又问她:“你是她什么人?”
潘银莲说:“她……是我嫂子。”
“亲的?”
潘银莲一怔,说:“亲的。”
大夫见她挺诚恳,才让她坐下,并谈了好麦穗的病情。
原来好麦穗得的是子宫癌。大夫说:“这个病本来是有很高治愈率的,可惜她错过了时间。并且动手术后,营养也没跟上,辅助治疗的药物更是经常中断,就导致了今天这样的恶果。癌已全面扩散,病人好多器官都衰竭了。病危通知也下好几次了,估计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潘银莲愣了一会儿,问医药费欠了多少。大夫说,大概两万左右吧。医院也就是在维持她的生命,但所有治疗,都已是徒劳了。大夫又说到好麦穗的丈夫:“你那个哥可是太不像话,妻子成这样,他能逃了?请转告他:没人性!”女大夫说着还直敲桌子。
潘银莲满脸羞红地连连点着头,表示认错。但这个哥是谁呢?肯定不是她亲哥潘五福了。无论如何,既然好麦穗最后能想到潘银莲,那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信任,她得把这件事处理好。她一直对这个嫂子并不反感。虽然她娘那样骂好麦穗,她也听到不少闲话。并且大夫所指的“她丈夫”,也再次印证了好麦穗的“出轨”事实。方才在好麦穗说她得了“瞎瞎病”时,她甚至还想到了艾滋病呢。在河口镇,有人得过这种病,是卖血染下的。不管怎样,好麦穗能把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望在自己身上,她就不能不管。
当她再次回到病房时,好麦穗已能感觉到,她是知道她的病情和一些情况了。
好麦穗在看她的态度。
潘银莲仍是伏下身子,与她靠得很近,并且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放心,一切有我,你就安心养病吧!会好起来的!”她希望能给她更多一些温暖和鼓励。
好麦穗突然像孩子偎依母亲一样,向潘银莲的胸部靠了靠,嗫嚅道:“莲……”她抽噎了一会儿,继续轻声说:“我对不起你哥……”说完又是泪流满面。
潘银莲说:“快别说了,嫂子。我哥……从来都说你好……你就好好养病吧!”
一个女人,当倒在另一个能够信任的女人怀抱时,哭大概是最好的讲述了。
眼看哭到了晚上,病房里的陪护都陆续走了。有一个病人好像回家休息去了,有一个在过道转动。还有一个年龄大些,耳朵也背,始终把身子拧向墙壁在睡。
好麦穗就把一切原委都告诉她了。
被医生称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叫张青山,是一家银行在河口镇开办的营业所的主任。潘银莲完全没有印象。好麦穗说,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国字脸,短头发,有人说像高仓健。他爱打篮球,还爱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跑步,在河口镇很有名。但这人也好赌博,几乎整夜都能耗在麻将摊子上,并且赌得挺大。人也很义气,每次赢了,都会给输家撇些“零花钱”。那时她在给营业所做饭,每天晚上,他们赌的时间长,会吃夜宵,就让她加班。其实事情也不多,她开始坐在一边看牌,服侍茶水,有人喊饿了,就起身擀些面,或者包点饺子,搓些麻食啥的。那些人都不老实,打牌老拿她开玩笑,还有端直把她和潘五福,比作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有的干脆还动手动脚起来。开始她也骂,也反抗。捏了她哪儿,摸了她哪儿,她就用拳头捶,拿脚踢。后来想想,觉得跟了潘五福的确挺亏的,就任由他们玩耍了,人家毕竟都是机关上的人。跟张青山的事其实还在后。开始张青山好像还并不把她在眼里放,觉得就是营业所一个做饭的,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人做得太过分,他还制止过。可有一晚上,牌打到半夜,他们突然闹起矛盾来。一个输家,怀疑有人故意“放水”,把牌桌掀了个底朝天,然后都骂骂咧咧走了。她正蹲着捡拾一地的麻将,突然觉得身后火辣辣的,回头一看,竟是张青山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屁股和腰身。因为是夏天,穿得单,弯腰捡麻将时,后腰露得太多,她急忙拽了拽后襟。他却一把将她像肉团子一样抱起来,端直用脚踢开卧室门,噗通撂到了**。她也没反抗。在她心中,被张青山主任搂起来,撂到自己**,都是不敢想象的事。她认识张青山的夫人,在县上银行工作,度假时来过河口镇,人才长相,都是河口镇少见的。被这样的男人稀罕一下,还很是有些荣幸的感觉呢。她自然配合得很到位,甚至有些超常发挥。吓得张青山老用毛巾捂着她乱喊的嘴,有时还捆住她乱抠的手。她的确喜欢张青山,不喊不抠都不由她。他也不是一般地喜欢上她了,后来简直到了一天不见,就要到处发疯乱找的地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有人再摸她捏她,张青山就要骂人,就要掀桌子了。事情很快传得满镇都是,张青山怕影响声誉,就安排她到一个建筑工地看材料库去了。那个工地,是靠张青山他们营业所放贷才开的工,因而给她的工钱让她很满意。其实潘五福是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出门挣钱的,可为了儿子潘上风,她又不得不挣。打小学一年级起,潘上风就懂得父亲是个侏儒,自己在河口镇有多抬不起头了。她真不知道潘上风到底是谁的,大概不是潘五福的,关键是哪儿都不像。怀潘上风那阵儿,她在给另一个单位做饭。也的确有两三个人欺负过自己,甚至包括一个管伙的。潘上风在小学五年级时,就蹿出一米六的个头,他自然是不认还不到一米五的父亲了。为了能让儿子在人前抬头,过上有脸面的生活,她在县城给儿子租了房,并且一直把潘上风打扮得很体面,直到考上大学。她把挣的所有钱都贴给了儿子。觉得自己活烂包了,只要把儿子促起来,也就算人生没白折腾一趟。问题还出在张青山。他过去赌博一直手气很好,听说后来有人给他做了局,就突然见场输。越输,他赌得越大,只两三个月时间,就输了几百万。据说不少都是公款,然后他就跑了。他说他一定会让做局害他的人把钱吐出来,一旦吐出来,他会把公款顶交了。他潜逃到西京的事,也只有她一人知道,连他老婆都没告诉。他说一旦告诉,也只有归案、判刑,然后离婚一条路了。他太知道他老婆的精明、厉害和算计。而对她好麦穗,他却是那样地放心。那阵刚好儿子到西京上大学了,她就以到外地打工挣钱供养儿子的名义,出来跟张青山住在一起了。张青山逃跑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零钱仅够买几箱方便面。两人住在一个地下室,他还不敢随便露面。有时半夜两三点,才出去透透风,就这还得戴着连耳朵都要捂住的深罐罐帽子。脸上因为胡子长了,倒是能遮掩一些。生活来源,就主要靠她一人挣了。她开始在一个超市卖水果,觉得收入低,又换了给人当保姆,伺候过一家老两口,一个还是瘫子。一月挣六千块,供着张青山和儿子三个人,日子的确紧巴得要命。她是念记张青山那几年对她的好,的确是真好过。觉得人家倒霉落难了,也应该有所回报。听张青山说,好像是没给谁放贷,人家才做局害了他。这人在西京有房产,他正暗访着。她也怨他说:还是你好赌,不赌谁能把你做进去?反正只要能过,她都尽量撑着朝前磨。可绳偏从细处断,她竟然得了子宫癌。她说,有时想,也是活该,为啥自己就得了这歹症候呢?她也知道这病早看能治好。可她硬撑着、忍着,觉得不看不行时,就已经晚期了。张青山还算不错,那么躲躲闪闪活着的人,毕竟还到医院伺候了她半个月。实在是没治了,她才让他别再来的。来了一旦被人认出,几年也就白躲了。他现在头发、胡子都全白了。她也一直让他回去投案算了,他好像还不服输,说非得把那套房产找着不可,有了本钱还得挣,还想翻身。他还能翻的哪门子身哪!
“你说让他走他就真走了?”潘银莲问。
“又来过两次,我到底还是骂走了,让他要么投案,要么走远些。我把最后剩下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了。能走多远,那就是他的造化了。我的病……已不需要再看了。我让医院把药停了,他们说不能眼看我等死。我也想回地下室去躺着,又怕死在那里,让住在一旁的人害怕。他们也都挺可怜,那么便宜的租金,能租住在那里不容易。总之,我是没路了,才想到你。对不起,莲,我本来是不该给你找这样的麻烦。念及我是快死的人了,就当行个好吧!给你哥说吧,他来医院又能怎样?依他的为人,肯定是又要再花一堆冤枉钱……我真的不忍心。给上风说……你说他能咋办?他还是个学生哪!莲,你不怨我吧?”
“嫂子,快别说这样的话。你能给我打电话,我知道这里边的分量。有啥你就说,我会尽力的。”
“莲,我求你,别给我看病了。每天给点止痛药,让我……别太痛……就行了。”说这话时,她额头的汗珠都在朝外滚动。她把潘银莲的手抓得很紧,好像生怕潘银莲走脱了似的:“莲,转眼孩子都快毕业了。你现在……在西京混得好,我就是想拜托你,给孩子找个事做。我们费了这大的功夫,把娃盘成这样……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呀!我把一个女人的啥脸面都搭上了……”好麦穗突然哭得声泪俱下:“娃也还算听话,在学校学习也好。我听说……你对他也好,今天就算是拜托你了!还有……我这一辈子,最觉得窝囊的是……嫁了你哥。对不起,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到临死了,觉得最对不起的……也是你哥!你们兄妹俩……都待我不薄!我嫁到潘家……也就算没白嫁!倒是我……给你们丢人现眼了……”
“嫂子,我们潘家……也对不起你……”
潘银莲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到平常娘骂好麦穗的那些难听话,真的觉得潘家也对不住这个女人。
好麦穗继续说:“我死了,娘家是回不去的。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娘家也穷,命都看得贱。何况死了,都嫌污丧人。婆家,大概也不好回,我是啥人嘛……莲,你就帮我收拾一下……咋弄都行。下水道……冲走最好。别朝有人的地方倒……都嫌不干净,娃娃们也害怕。我们就是一粒灰尘,不需要……修墓立碑啥的,也不值得去占那地方。我这样子……包括死相……都别让上风看见了,千万,千万别……让娃看见,他一辈子心里……都是个大疙瘩,不好往下活呀……”
潘银莲再也止不住眼泪地嘤嘤抽搭起来:“嫂子,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就是有个万一,我和哥也会接你……回河口镇……回潘家的……”
好麦穗也不知是想表达什么,但没说出来,直摇头。她已双眼深陷,目如死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