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求医生把好麦穗转移到了一个双人间病房。没有人愿意跟快死的人住一起,这儿反倒成了单人间。她就住在另一张**,把昏迷中的好麦穗守了三天三夜。
像幽灵一样在病房窜来窜去的一个胖大嫂,几番提醒她说:人肯定熬不过今天下午四五点钟。潘银莲就给她哥打了电话,让他来一趟医院。提前她没有告诉她哥。所有“老衣”她也都买好放在那里,只等那个时刻到来了。
那个胖大嫂是个很奇怪的人,终日游走在住院部的各个楼层,是主动来跟潘银莲接头的。潘银莲开始还有点不想理睬,因为她尽说的是快了快了的话,像是一个催命鬼。三天前潘银莲第一次来,她就蹭到身边嘀咕:最多三天时间,家里得准备老衣了。第二天潘银莲买回老衣,她又来细细检查说,还缺两个含在嘴里和塞在肛门的物件。潘银莲问要那弄啥,她就讲了一整套用处。并且自己拿出两个来,要了潘银莲三百块钱,说本该收三百六的,是纯银货。医生和护士也许知道病人的大限,但他们不会直接去宣判时间。而胖大嫂之所以不停地来宣判,原来是因为她要帮着主家料理后事,加上见得太多,误差基本不会出一小时。
好麦穗一直昏迷着,好多事,潘银莲还只有跟胖大嫂商量。交谈中得知,胖大嫂也是进城来打工的。开始当护工,时间一长,发现护工不挣钱,活还累。而帮死人擦洗身子、穿老衣挣得多,也撇脱,她就改行了。一般一个大医院住院部,会游走着好几个这样的人。胖大嫂眼尖手快,也跟护士们搭得熟络,就能多些信息。这一天,其实住院部有两个女人要走,并且时间还不差上下。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五楼。她就不停地上下跑着,观察动静。都快了,但都还匀乎着一口气。她就有点着急,还给潘银莲提醒过:人昏迷过去是好事,别老喊叫她,喊叫醒来痛苦不说,也不利于她上路。她说阴间路窄,亡人眼睛得朝前盯着,别喊得她东张西望的。说得潘银莲还很不高兴,眼看好麦穗就没了,她咋能不呼不唤呢?
胖大嫂又给她念叨起佛经来。说她跟死人打交道时间长了,开始也害怕,也可怜,后来皈依了佛门,就不怕,也不觉得可怜了。并且她还念叨了几句佛语,说:“佛说:‘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还有:‘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你懂得这话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太看重人的生身,连菩萨太看重生身都不是菩萨了,何况人。这就是一堆肉,长得好,长得差,皮相好,皮相糙,都是要化成灰的。佛还说了:‘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知道这几句是啥意思吗?就是不要用肉眼看生死,也不要用凡人心去想极乐世界,那边没有你想的那么苦。也许那边就是个戏园子,天天唱《七仙女下凡》《大肚和尚戏柳翠》呢。你嫂子肉身没了,色身没了,音声没了,恰好佛才见她,要不然还见不了如来佛呢。不是啥坏事,你懂不懂?佛还说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你明白不?就是世上所有事都是空的,生灭无常,悲喜不定。死是解脱,是归去。你喊回来是增加她的痛苦,是执念,懂不?人一执念就冒傻气。啥叫如来佛?《金刚经》里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故名如来。’你明白不?人生如缘起,死去是轮回,很正常的事。何况她活得到底咋样,你比我心里明白。千万再别乱喊了,对她真的不好,让她安安生生上路要紧,你懂不?”
胖大嫂一番话,还真把潘银莲给唬住了。即使呼唤,她也把声音放轻了许多。
此时,她只能耐心等待着好麦穗的“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寂灭归去了。
胖大嫂下到三楼转一会儿,又忍不住上五楼来问潘银莲:“一会儿穿老衣,你们自己有人上手没?如果没有,我得再找一个。再找一个,还得加四百。”在这以前,她已说过,连擦澡带穿衣,共八百块,潘银莲已经答应了。这阵儿,她又提出,有没有家属帮着穿。潘银莲倒不是在乎四百块钱,而是不喜欢她这样勒死逼活的样子,就发气道:“没有。”再然后,她哥潘五福就来了。
潘五福一看好麦穗成这样了,眼泪欻欻往出直飙,嘴里喃喃着:“这是咋了?这是咋了?”
好麦穗已在深度昏迷状态。潘银莲仍是怕她听见,就悄声对她哥说:“癌。大概就在这一阵儿了。”
潘五福突然老牛一样,哭得伏下身子,直拍好麦穗的身子喊:“麦穗儿,麦穗儿,你要撂下我走哇……别这样,我给你看病,你别这样啊……”
好麦穗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迷糊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潘银莲劝她哥说:“别哭了哥!我也才知道两三天。你别说话,来看看就行了。也别说跟她是啥关系,有些事,我回头跟你说。给嫂子……顾点脸……”
潘五福直点头,但还是哭得忍不住,老用手背擦泪水。潘银莲给了他一些餐巾纸,他舍不得用,还是拿手背抹。
那个胖大嫂又从三楼上来了,累得有些喘气。她进门先看好麦穗的动静,好像很是有点着急了。这次她后边还跟了一个人,也跟胖大嫂一样穿了一身黑衣,瘦得有点皮包骨。只听那人低声说:“大概差上不差下。”胖大嫂也低声说:“你就在三楼别跑了。哪头先走……顾哪头。”那人就出去了。
就在这时,好麦穗突然睁了睁眼睛,像是从什么梦境中猛然惊醒过来,十分惶恐地朝四周乱看着。潘银莲和潘五福都朝前凑了凑,直喊她的名字。可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是面对潘五福,满目无神地怔了许久,眼角滚出豆大一滴泪来。然后她就再没动静了。呼吸也微弱得潘银莲把手搭在她嘴上,都感觉不到了气息。
胖大嫂的眼睛像鹰一样,死盯着放在床边的几个仪器上。那上下波动的示意图,都在趋于平直。血压表,也很快降到了三十以下,并且还在持续下滑。她失急慌忙地出门去了。
潘五福拉着好麦穗的手直喊:“凉完了。麦穗儿身子快凉完了!”
潘银莲看着她哥万分无助的神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泪如串线。
这时,那个女主治医生和护士也来了,她们在做最后判断。与此同时,胖大嫂把那个同伙也从三楼急急呼呼叫了上来。医生还没判断完,胖大嫂已经从柜子里拉出了潘银莲准备的老衣。医生看了看表,低声对护士做了最后的宣判:“四点五十分停止心跳。”然后就安排让拔除身上的一切管线。
潘五福还喊了一声:“大夫,人还没凉完哪!”
医生说:“大脑已经死亡。”
还没等医生说完,胖大嫂就接上了话:“不敢再等了,人一凉完,衣服就不好穿了。”
医生很是有些无奈地对护士说:“处理吧!”
护士就拔起了管线。
潘银莲和她哥抱住好麦穗嚎啕大哭起来。
潘五福还在喊叫:“麦穗儿,你才活了多大一点岁数哇!你爹娘都还在呀……上风……也不能没妈了啊……”
等他们哭了一会儿,胖大嫂和那个同伙就把他们朝开拉。胖大嫂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都是命。再说了,死是生,生是死,人都得反复去轮回。有缘了,不定下辈子又会碰见的。哭一会儿就行了,常言说得好:人死如灯灭,顾活不顾死,你们就节哀顺变吧!”说着,胖大嫂就掀开被子,把好麦穗赤条条露了出来。
潘五福一把又将被子盖上,突然对胖大嫂带来的那个瘦黑衣人大喊:“出去,你出去!”
一下把胖大嫂和那个人都弄蒙了。胖大嫂问:“不是说好的,两个人一起穿吗?”她还看了看潘银莲。
谁知潘五福说:“她是个女的,咋能让男的穿老衣?”
胖大嫂急忙解释说:“你弄错了,她也是女的,头发剪得短些,图干活利爽。”
仔细一看,那人还果然是个女的。那女人还咧开瘦嘴笑了一下,牙黄得有点近铁锈红色。
直到这时,潘五福才颤抖着,把好麦穗第二次揭开:
“麦穗儿,你咋成这样了?咋成这样了……”
好麦穗真的是瘦成一把光骨头了。包骨头的皮,是把几根还没散架的骨头,松垮垮地牵连着。过去所有丰满的地方,都不见了,只留下躯干和四肢的大致轮廓。尤其是大腿,几乎与小腿变得一般粗细,是很生硬地拼贴在盆骨上。整个胸脯,也塌陷得一败涂地,像个患有鸡胸的瘦弱儿童,除了肋条根根凸出外,松弛的薄皮,已经沦陷在沟壑深处了。
潘银莲直摇头,一个美艳女人的生死,竟然是这样地天差地别:嫂子第一次被接回河口镇,几乎把她吓一跳。那是一个黄昏,有人把好麦穗从拖拉机上搀扶下来,一群孩子在喊:“新大姐,割麦子,半边尻子炸裂子。”她也不知是啥意思,反正河口镇接回媳妇,孩子们都这样围着跳着闹着喊着。然后,新媳妇会撒下几把水果糖,或几把钢镚,孩子们才一哄而散。接回嫂子那年,潘银莲已经上初一了。她没想到,嫂子会是这样的人才,她觉得比镇上所有女人都好看。虽然她也爱着自己的哥,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嫂子是太亏了。嫂子在家里哭了三天,闹着要走,一直是她陪着。门外娘上了锁。后来,嫂子娘家亲戚也不知怎么给嫂子做的工作,反正也是好几个日日夜夜,再后来,好像嫂子就认命了。她第一次见到嫂子的身体,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晚各家都把自己的麦子,拿到一个大场坝去上脱粒机。平常,她哥都是不让嫂子下地干活的,再苦再累,他都一人扛到底。娘老骂他亏先人,怕女人!他只笑,但就是不让。即使让去,也是做点轻省活。脱粒小麦那晚,因为是龙口夺食,家家都在排队赶场。她家几亩地的麦子,也就几十分钟能脱粒完,但帮手要得多,他们就全上了。嫂子干得特别风火,羡慕得好多人家,都夸潘家媳妇能干。一些媳妇就看她的笑话,说跟了个三寸丁,再能,还是个喂猪的烂南瓜。嫂子也听见这话了,晚上回家,就关起门来哭了很久。最后,是她烧了热水,把门叫开,硬要嫂子洗澡,并强着脱了全是麦芒灰的衣服,才第一次看见嫂子的身体。那身子,至今她都记忆犹新:竟然是那样晶莹剔透,汁水饱满。**高挺,犹如一对经高手厨艺揉成的罐罐馍,捏得有型,蒸得膨胀而又紧揪。她记得两乳之间还有一颗小粉痣的。现在,痣已成黑色,放得老大,而**却扁平塌陷了。当胖大嫂翻过好麦穗的身子时,她吓得一下闭上了眼睛。还是那一晚,她给嫂子搓背:那是怎样美妙的脊背呀,水撩上去,如同碰上油珠,迅速滑落下去,只留下一片润泽。脖颈美得她都有些不忍心搓,生怕搓暗了那种透明感。双肩丰沛而又紧致,长长地向两边延伸开去。充盈着满活血气与肌理滑溜的脊背,由宽到窄,慢慢向下轻削,直到束出一个十分紧卡的腰身来。再然后,就是那个让潘银莲十分嫉妒的屁股,简直浑圆美丽得令她无法正视。犹如一对十分对称的山峰,在相互攀比着自己的茂盛与凌翘。就是因为那次给好麦穗洗澡,而使她自卑得甚至一辈子都不愿再谈婚论嫁。可今天,这个屁股已**然无存,留下的,是两张很是宽余的皮,无甚可包地蔫软在腰腿连接处,随意耷拉晃**着。
澡是潘五福擦的。潘五福努力想擦得干净些,细发些。可胖大嫂一再交代:前三下,后三下就行了,这是规矩,擦多了对她不好。说没气味了,阎王那边对不上号。潘五福的泪水,一个劲地朝好麦穗身上滴。胖大嫂和那个瘦女人想接过去擦,潘五福坚决不让。他就想再细细地给好麦穗擦擦,夫妻一场,他还没给好麦穗擦过澡呢。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交给我潘五福,咋就成这样了呢?他还是哭得不行,想把好麦穗抱起来,但被胖大嫂她们抢了下来。然后,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就再也不管不顾地上手了。没想到她们是那么老练:胖大嫂先用她的三百块钱“银器”处理了上下两窍,然后她就跳上床,给亡人穿起衣服来。有几个动作,是把好麦穗背起来颠着抖着穿。好麦穗已没有任何配合了,但两个黑衣人却心照不宣地配合得天衣无缝。细节大有“庖丁解牛”“运斤成风”之绝妙。胖大嫂一边穿,一边还跟亡人说着话:“别害怕,那边也没啥,习惯了都一样。人一辈子就这回事,来了去了,去了来了。你在医院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啥也都该明白了。我也给你念过经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住色相、人相,如来佛也会收留你的。好好上路,衣服里给小鬼准备的有买路钱。还有一路恶狗咬你时,扔的馍蛋蛋也在手链上串着。别忘了,每年清明节回来一次,错着人走,别吓唬谁。再对不起你的人,走了也都别计较,其实都是可怜人!人世间谁害谁,临了了,也都成可怜人害可怜人了。不怕噢,阎王就是面恶,其实心不坏。他是人世第一个死去的,在那边熬资格熬得拿了事,是懂得人世苦处的,一定不会为难你。放心走吧,阳世这边也会有人念记你的,阿弥陀佛!”
潘五福和潘银莲听得又嚎啕大哭起来。
说话间,两人就把老衣穿好了,护士帮着用床单把好麦穗抬到了平车上。
胖大嫂就急着要跟那个瘦黑衣人离开,说三楼那个刚咽气,前后脚的事。
潘银莲付了钱,两人就失急慌忙朝楼下跑去。
剩下潘五福和她,在护士的引导下,一直把好麦穗送到了太平间。
第二天,他们就把好麦穗火化了。火化前,潘银莲还反复想,要不要让潘上风看一眼。她还跟她哥商量,潘五福也拿不定主意。最后,潘银莲还是觉得要尊重嫂子的意见,就先不告诉潘上风了。
火化完,潘五福捧着好麦穗的骨灰盒,双泪仍在长流。
“骨灰咋办?”潘银莲问他。
她哥说:“你别管。”
潘五福就把骨灰拿走了。
需要特别交代的是:就在好麦穗死去这一天,张青山落网了。公安是在西京城另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抓住他的。他的暴露,与多次到医院伺候好麦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