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潘银莲处理好麦穗后事的那几天,贺加贝也去忙了一趟“喜丧”。
丧家,是一个手头有很大资源审批权的处长的奶奶。还有人说贺加贝:一个处长的奶奶死了,还值得你去奔丧。贺加贝也不愿去,可帮着弄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的几个处长说不去不行,他就只好去了。史托芬也被他们拽去了。
那处长是在南郊盖的房,院子很大。一进去就把贺加贝吓傻了:真正叫花圈的海洋,挽幛的山峦。他还没见过这样宏大的死亡阵仗。并且好多挽联还是红色的。原来处长奶奶活了九十七岁,无疾而终,丧事便办得具有了许多喜剧气氛。院子中间还搭了舞台。贺加贝到时,一个歌唱家正在唱《雾里看花》,后边还有一些光腿女孩子在伴舞。前边已经演出三个多小时了。说是晚会基本以春晚的长度裁夺,八点开始,零点以后结束。节目以秦腔为主,也穿插有歌舞、器乐、曲艺、魔术等,并且都是名家出场。贺加贝是请来压大轴的。
贺加贝只跟处长见了一面,处长表示了一句感谢,就要去顾其他更有头脸的人物了。听说省级领导都有来的,局处级更是走马灯一样地络绎不绝。一个喜剧明星,处长照上一面,已是表示高看了。贺加贝把史托芬还介绍了一下,处长几乎连照都没照一眼,就被人拉着朝客厅跑,说是又来了啥子厅长。
在主要艺术家候场的一个房间里,还聚集着不少没有上场的人。这种演出,都很轻松。尤其是后台,几乎成了自由市场,打扑克“挖坑”的,嗑瓜子、品茶的啥都有。富裕丧家,水果、烟酒都是放开供着。一人只唱几段,或者表演一点拿手绝活就成。不像在舞台上正经唱大戏,人都很紧张,后台也很有秩序感。这儿就成了闲话的集散地,文艺界是是非非、蜚短流长的“毒蜂巢”。可今晚,没有一个人说那些糖不甜、醋不酸的话,都在说着处长奶奶的传奇人生。原来这个奶奶一生十分坎坷曲折。年轻时,其实是一个窑姐。她家里也是有些田产的富家乡绅。小姐断得文,识得字,却被人贩子拐卖到老西京的窑子里了。因为她长得绝色,而被国民党一个情报处长赎出去做了二房,但没敢朝家里领。大房住在城里,而把她安排在西郊养着。后来处长被乱枪打死,生活所迫,这个奶奶就又回归了窑子。再后来,西京解放,她又被遣散到新疆,被一个当兵的团长看上了。直到八十年代初,团长升到正师职离开岗位,才又把她带回西京。据说老奶奶为人谦和善良,走路都不愿踩死一只蚂蚁。她认为生命都是极可怜的,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千年瓦屋不漏水。并且老奶奶一直保持着看书的习惯,临死时,手里还捏着《红楼梦》。听到这些,大家还都十分崇敬起老奶奶来。墙上挂着老奶奶的照片,的确是老而有型、风度翩翩。满头银发,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十分优雅。看来看去,哪里又能找到窑姐的影子呢?大家就都感慨着命运的吊诡与无常。一个窑姐,最后活成这样,都难以想象。听说处长给他奶奶买了一块墓地,就价值几十万。连墓碑石,都是进口的印度红。碑文、书法和刊石,也都是请那些可望传世的一流名家在撰写、打造。正所谓哀荣备至、洪福齐天了。
演出完,史托芬在路上跟贺加贝说:“今晚这丧事,你猜让我感受到啥?”
有些瞌睡的贺加贝问:“感受到啥?”
史托芬说:“人,不在于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而在于你现在是谁。”
这么绕口的话,让贺加贝听来,有些晦涩难明。他闭着眼睛说:“史老师说啥都高深莫测的。说明白些,我就听懂了。”
史托芬还是没朝明白的说,又补了几句更文绉绉的话:“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史老师一转文,我就只能睡觉了。”
史托芬继续兴致很高地吟道:“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时,车一颠晃,把贺加贝彻底给颠醒了,说:“史老师,说点通俗的。”
史托芬一笑说:“文明遗留给我们的道德训诫太多。你一认真去实践,就发现问题很大。比如说:所有文艺作品,包括经典名著,没有不把钱财当祸水的。当然,我们在贫穷时歌颂万元户的除外。所有教宗,也都几乎说过同样的意思:财主是进不了天堂的。富人要进天堂,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的事。可现实中,又有谁不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争先恐后、挖坑使坏、所向披靡地把自己朝富有的‘地狱’里送呢?一个小小的处长,凭什么有那么大的势?他是谁呀?母以子贵,这是奶奶以孙子贵。没有这个大权在握的孙子,老太太就真有那么高的德行、威望、人脉?”
“这个我听懂了。”贺加贝笑着说。
“懂了就好。”说完,史托芬倒是有点睡意了。
贺加贝又突然想到了万大莲。一想起万大莲,自然就要想起牛乾坤。牛乾坤要不是有那么多钱,那么好的别墅,万大莲能跟他走吗?可他有时再想把万大莲朝坏想,还是想不坏。她就那么实实在在地活在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美丽可爱得无法去诋毁。她与自己几乎共同成长了十几年,不可谓不熟悉,交情不可谓不深。为什么最后却经不住牛乾坤来看几场戏,就席卷而去了?他现在活着的所有目的,似乎就只有把万大莲重新夺回来这一项了。要不然,自己演得再爆棚,再火烧火燎,也是一个很失败的角色。
贺加贝现在真的很少能想起妻子潘银莲了。有时她就是走在身边,也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除非突然觉得:怎么万大莲来了?当仔细一看,是潘银莲时,又使他深深失望起来。潘银莲在干啥,他也不关心,也顾不上关心。他妈好好的,儿子贺喜也好好的,就像人的身体,只要哪儿没毛病,就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一部分的实际存在。在他心中,潘银莲是永远也干不出什么越格事的。因此,她的存在,就越发地淡然起来。他现在满脑子就一个重要目标:买别墅,买一栋比牛乾坤那栋更阔气的别墅。其余一切,都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
从参加那位处长他奶奶的喜丧回来,喜剧坊的节目,史托芬又进行了一次大调整。那天,开了一个全体会议,史托芬讲了很长一段话。开始是总结前边的创作、演出、票房、宣发以及广告工作,最后他话题一转说:“我们还得大踏步地对目前节目内容进行改造,核心是进一步激发观众的优越感。让他们在观剧中,充分享受比剧中人聪明、能干、所处地位略高或颇高的优越性。从而,让他们更愿意来贺氏喜剧坊,一边观剧,一边把罪恶的金钱掏出来,消费更多高档酒水和美餐,然后喜滋滋地打嗝揉腹而去。价值和道德性固然重要,但不能靠我们来负载这么沉重的包袱,而让别人玩弄道德价值于股掌之间。悲剧把人性崇高化,正剧把道德严肃化,而喜剧就是拿来调侃的。让能掏腰包者,充分享受欢愉,大快朵颐,从而蜂拥而至,‘卸载’而归,这就是我们喜剧坊的新信条。总之,要把服务对象,朝更高消费层转移。现在看着上座率很高,赢利仍然微薄。只有把更高端的人士吸引进消费圈来,才可能让大家增加收入,真正让玩喜剧者,取得一份颇有喜剧色彩的好收成。”
大家热烈鼓起掌来。
张驴儿在桌下,大概是被很猛烈的掌声吓着,突然胡乱窜动起来,被谁美美踩了一脚,发出了很是具有喜剧色彩的不谐和叫声。现场立马释放出一个喜剧大包袱来。
说实话,史托芬这番话,无论贺加贝还是潘银莲都没咋听懂。贺加贝觉得他不需要懂,有史托芬懂就够了。而潘银莲脑子还在想着其他事,喜剧坊怎么发展,也从来没征求过她的意见。但史托芬的创作团队懂了,很快,喜剧的观众定位就发生了变化。为新的舍得掏腰包的观众群,寻找生存优越感,就成为新的喜剧亮点和包袱的制造点。电脑和数据的所有计算,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抠着新的“王炸”。随着“中高端”人群的“换药换汤”,票价和酒水餐饮单,也在发生着渐变,直至巨变。相同的演员,相同的场地,由于话语内容的偏转,而使利润出现了翻番的效果,这就是“定位”的重要。
如此同时,“贺氏喜剧产业园”也在加快推进。在“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设计图纸的反复修改、论证与否定之否定中,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却在实实在在地浮出水面。他们将产业园中的四十亩地,转换成了商业用地,然后由一家地产商,悄然托起了八栋高楼的楼盘。说的是要用这四十亩土地转让费,来撬动大剧院和美食一条街的建设动工。
贺加贝每每和史托芬来到自己的产业园,看着一望无边的园区土地,都有一种无比自豪的兴奋感和史托芬老爱说的“优越感”。他在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的真正主人,万大莲又该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把肠子都悔绿了?但无论怎样,他都是会给她悔改机会的,他就把这个女人爱得那么死结。有时想起来,他都想把自己抽几耳光,就活得那么没出息,没长进吗?狗日的爱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能这样害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