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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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好麦穗去世后,潘银莲就一直在想,怎么跟潘上风谈这事?在好麦穗弥留之际,她真是想把潘上风叫来,让他把自己亲生母亲送一程。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没有叫。她得尊重好麦穗的意愿。好麦穗不仅是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这副惨象,也不愿让他对生命绝望。她深深理解好麦穗那时的心境。现在好麦穗已去世一个月了,她想,是该让潘上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周末,她把潘上风叫到雪花酒楼,还专门订了一个小包间。她怕孩子和自己忍不住哭了,会没法面对其他顾客。

但潘上风没有哭。这是她没想到的。她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最后不得不进卫生间,去打理自己失控的一切。面对镜子,她有些绝望:潘家怎么养了这样一条白眼狼?无论好麦穗的个人生活有多么不堪,侏儒父亲有多么让他丢人现眼,可他们都在为他压榨着身上最后那点骨髓。他不应该如此冷漠绝情,以至几乎失去了一个人子的基本血性。她想跟这个孩子断绝一切来往。并且想让她哥也立即离开西京,再别想起这个毫无人性的东西。她嘭的一脚踢开卫生间门,谁知看到了另外一幕景象:潘上风哭得抽搐在椅子背后,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妈……妈妈……”如果不是椅子撑持着,他已快瘫倒在地了。一刹那间,潘银莲泪流满面,她又突然感到了一种希望:一种为他付出一切都还值得的希望。在潘上风发现她走出卫生间时,他在努力擦干泪水,而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痛切悲伤。潘银莲真的感到这孩子心太深太深,实在深得不可见底。但也并不像表面那样静如死水、冷若冰霜。他身上有温度,有看不见的热血在汩汩流动。

她慢慢又坐到了桌前。

她给他递了一沓纸巾,他没有用。

他在用背影告诉她:他很平静,也不曾流泪。

潘银莲说:“想哭就好好哭一场,这有啥?你妈去世了,也该好好哭一场。”

他没有说话,背影也纹丝不动。

她接着说:“你妈不愿意让你看到她最后那一幕,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活得有出息些。”

他还是不说话。

潘银莲又说:“学习上以后有啥困难,就找姑,听见没有?”

潘上风盯着一个墙角,没有反应。

潘银莲说:“你听见没有?你说,你心里认不认这个姑?”

潘上风仍是无话。

潘银莲站了起来,端直走到他的对面,眼睛直视着他问:“哎,你认不认这个姑,总得有句话吧!”

潘上风低下头,几乎是听不见地咕叨了一声:“认!”

“既然认,就得听姑的话,跟姑交流。你这样每次见面,连半句话都不说,给钱也不要,让姑咋办?”

潘上风还是那句话:“我有。”

潘银莲说:“你有啥?你妈也不在了。听你妈说,她去世那个月,才给你卡里打了二百八十块钱,咋够花?你爸挣的钱,你还不要,说打到卡里,你还取出来寄给他了。你这是咋回事?”

潘上风又不说话了。

潘银莲有些着急地把他肩膀扳了一下说:“哎,跟姑好好说话行不行?你咋生活的?大家把你当潘家的星星、月亮一样盼着、捧着,你可不敢在学校不好好学习,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我能自己挣。”潘上风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话来。

“挣?咋挣的?来路正吗?给姑姑说说行不?”

“装台。”

“装台?”潘银莲是懂得装台的,就是给演戏布置舞台演出场景。每晚演出,只要换戏,换节目内容,就要重新搭建布置新的舞台样式,那就叫装台。潘上风怎么跟装台扯到一起了呢?她问:“你装的啥台?”

潘上风说:“跟刁顺子一起,给剧团装台。”

“刁顺子?刁顺子是谁呀?”

“你们唱戏,还不知道刁顺子。他给好多剧团都装过台。”潘上风说。

“我们舞台变化小,从来都是自己装。那你跟刁顺子去装台,不上学了?”

“上。装台都是晚上。”

“熬一夜,第二天还能上学?”

“刁顺子知道我是学生,不为难。装到半夜,就让我先走。”

“能挣够学费和平常用的钱吗?”

“妈原来再给些,够了。”

“可你妈现在不在了,就得靠姑,靠你爸,懂不懂?不管你瞧得起瞧不起你那个爸,他都来了,就为你上学而来,你不能伤他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爸的心也是肉长的。他见你把钱寄给他,他哭了,懂不懂?上风,你是潘家上学最多的人,我想上学最重要的是明白事理,学会懂得人情冷暖。今天关起门,我们姑侄俩说话,也不怕外人笑话。不管你承认潘五福是不是你亲爸,他都把你当了亲儿子。除此以外,没有人来认领你,更没有人舍得掏半个子儿养活你!你妈病重时,向原来……有过交情的男人借钱,一分都没借下。后来那些人……连她的电话都拉黑了,这是她亲口跟我讲的。我问她为啥不向我借,她说:留着你这个姑……细水长流……好照看上风!连你妈最后时,也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他是一个看似没用的人,但又是潘家顶天立地的人。你就是不认他做父亲,上了这么多年学,也应该学会认识这样的人了。他总是个好人,是个不应该让你鄙视的人吧?如果你都永远鄙视着他,那我认为,你的书也白念了。我可能说得太多了,你也不想听,可我还是要说:真正认你的亲人,都不会要你的啥。他们就看你是棵苗苗,能浇水,都想尽量浇一点。现在你妈又走了,你爸更是觉得要对得起你妈。对得起你妈,其实就是想对你好,懂了没?吃点菜吧,都凉完了。”

“我妈……骨灰呢?”

“在你爸那儿放着。”

“他那怎么放?”

“临时放着呗,说合适了再接回去安葬。”

“你让他回去吧。钱我自己挣。”

“你爸既然有这份心,你也得替他想想。”

“让他回去吧!”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那个刁顺子打来的,说又接了一个装台的活儿,问他干不干。他说干,就起身走了。

潘银莲看着潘上风的背影,倒是有些安慰。这天晚上,她又去西八里村,看她哥去了。

她上到那个鸽子楼的顶层时,她哥正在里面收拾一堆鞋。她问还有两个住在一起的人呢,潘五福说,三伏天时,热得受不了,都换地方了。

“那你也不换换。”

潘五福说:“还行。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房主也没让加钱,还宽展。”说着,她哥嘴角还露出一丝小得意来。

潘银莲好奇地问:“你把嫂子的……那个呢?”

潘五福朝房拐角的一个箱子指了指说:“在那里边。”

“你都不害怕?”潘银莲问。

“哪有啥怕的。最害怕的是活人,只有活人怕活人,哪有活人怕死人的。何况麦穗儿也没起心害过我。”

“哥,我觉得放在这儿不好,还是送回去,下葬了吧!”

潘五福说:“肯定弄不成。”

“咋了?”她问。

“我不在,娘还不把坟扒了。”

“娘为啥要扒嫂子的坟呢?”

“娘恨你嫂子得很,在家天天骂呢。老早就说了,好麦穗将来不能进潘家祖坟山,说潘家羞不起这先人。娘还说,就是埋了,她也要扒出来喂狗。”

“那也就是说说而已。人都死了,还计较啥。”

潘五福说:“娘谁都能饶过,绝不会饶你嫂子的。”

“你带回去埋了,还不一样惹事?”

“我在家看着,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个照应。实在不行,就等娘百年以后,我再埋。反正总得让你嫂子进潘家老坟园吧。她嫁过来……也二十多年了,我们潘家还能让她成孤魂野鬼不成?”

潘银莲听着心里又开始酸楚起来,说:“哥,你就回去算了吧!刚好把嫂子也带回去。”

潘五福一边轧着鞋底一边说:“上风一毕业,我就回去。”

“他又不要你的钱。再说,有我这个姑,你怕啥?”

“那不一样。姑给是姑给的,我给是我给的。”

“人家把钱都寄给你了,你还给的啥钱?”

“麦穗儿不在了,兴许不一样了。”

潘银莲说:“娃总算还懂点事,他自己也在挣钱。”

潘五福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有些着急地说:“他不好好上学,自己挣啥钱?要让他自己挣,就不淘这大的神了。又是念书,又是挣钱的,一心哪能二用?这个你要管呢。我都想好了,把钱交给你,你再给他算了。”

“我给他也不要。我觉得,他自己能挣点钱也是好事。挣着,就知道来钱不容易了。你就回去吧,哥!”

“也就剩下一年天气了,我等他一毕业再回。就这个院子,父母为娃上学来打工的,有十几个。我们邻县塔云山那边,有一个叫罗天福的,厉害得很。他把一儿一女都盘成器了,两个都来省城上大学了,并且跟上风是一个学校。罗天福和老婆也来了,就在八里村口卖饼子挣钱,供济两个娃着呢。都不容易,都在这儿硬撑着。老罗也说,等娃一毕业他就回去。我肯定也是娃一毕业就走。钱挣着放在那里,说声他要用,是现成的。这儿挣钱毕竟比河口镇方便,你就让我再挣几个再走吧!”

潘银莲再也不好说什么,就起身下楼了。她哥硬把她送到楼下,刚好听见隔壁院子在唱戏。

潘银莲说:“你们这儿老有戏?”

潘五福高兴地说:“就是老有戏。村里一些老汉老婆都爱唱。外来打工的,也爱凑热闹,谁都敢站出来吼几嗓子。”

“看看走。”潘银莲跟她哥就进了隔壁院子。

一棵老槐树下,蹲的蹲,站的站,聚集着一大摊人。有的还端着大老碗在咥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拉胡琴。他旁边,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头正在唱。

潘五福说:“就是他,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老罗,叫罗天福。其实年龄也就四十七八,面相老得很。他也能扯几嗓子,苦情戏唱得可好了。”

那个老罗,正唱的是秦腔《三娘教子》里老薛保的唱段:

见三娘上了气机房闷坐,

倒叫我老薛保暗把泪落。

小东家呀你有错,

胡言乱语说什么?

三娘不是你亲生母,

你的亲娘是哪个?

……

只听了这几句,潘银莲见她哥已是泪流满面了。

潘银莲看见,暗中还有不少人也在抹泪。

其实那个老罗真的唱得很一般,甚至还有些荒腔走板。但他很投入,投入得自己先是浑身颤抖,脸上的肌肉阵阵炸裂扭曲。

掌声便从大槐树四周啪啪啪啪地爆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