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贝生病了。
谁都不知他害的啥病,还有些发烧。演出节目每场压缩到十几分钟,其实就是跟观众见见面而已,就这他也坚持不下来了。潘银莲在身边伺候着,有时他会把她看半天,或者猛然紧紧抓住她的手,又会突然扭身朝墙里看去。整得潘银莲也懵里懵懂的毫无办法。
最着急的是史托芬。其实现在所有发展经营的担子,都压在了他身上。他理想中的“贺氏喜剧帝国”,竟然脆弱得贺氏一咳嗽发烧,整个“帝国”都要关门歇菜的地步了。潘银莲坐在床前伺候,他就站在房里乱转。转得急了,贺加贝还不高兴,有时直喊他们都出去,让他安静一会儿。
连张驴儿也觉得有点扫兴,它也是没明没黑地在床前伺候着,不落好不说,还常要挨主人狂暴的训斥、驱逐、脚踢。
在外间房里,史托芬和潘银莲几次“抖情况”,也都弄不清贺加贝怎么突然成了这样。让去医院,他不去;请医生来看,他说是有些冒风,没啥大碍;可就是软瘫在**,谁都唤不起来。四个剧场停一天演出,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连餐饮服务员,已是两百多号员工的企业了。“锣锣一响,黄金万两。”“台口一歇,王八成鳖。”“戏箱一封,口袋稀松。”这些唱戏行的俗语,真是说得入木三分。也怪平常太依赖了贺加贝的名声,一旦出“水牌”,告知贺加贝“因身体原因,今晚不能到场助兴,敬请大家谅解”时,票呼啦啦就退完了,把史托芬都吓一跳。他也在反思:过分包装了贺加贝,而没有注重对其他二三流演员的托举,关键时刻,就显出了致命的短板。可眼下还得将就着把贺加贝促起来,要不然,一礼拜过去,就会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
也就在这时,史托芬通过几路人马打听,终于搞清了贺加贝那晚演出结束后的行踪:他故意没有用司机开车,而是自己驾驶着去了一家豪华酒店的游泳池。这在喜剧坊都是不允许的,考虑到安全,加贝老师是不能自己驾车出行的。可钥匙是贺加贝从司机手中硬刁走的。去见的是他“初恋情人”万大莲。所谓初恋情人,据史托芬掌握,实际是单相思:十九岁时,贺加贝曾在万大莲门外的冬青树丛里,蹲守过一夜,好像是怀疑万大莲跟人幽会,为此他也患过重感冒,有“卧床不起前史”;在贺氏喜剧坊的镇上柏树和王廉举时代,他们还雇过万大莲做主角,气得潘银莲曾“愤然出走”过;后来万与保健品商人牛乾坤相好,遂告别舞台,做了住别墅的女人,两人交往“处于冷藏期”至今。继续当晚的思路:他们在酒店游泳池并没有游泳,只是在东南角的两把椅子上躺了四十多分钟,一直在说话。并且贺加贝的笑声,还让左右客人有所反感,尤其是老外。后来,两人就上了一辆红色玛莎拉蒂,朝人间天上别墅区开去。在别墅区门口,贺加贝下了车,万大莲迅疾踩油门而去。再然后,贺加贝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别墅大门。再再然后,贺加贝好像也没打车,就那样一直走回了喜剧坊租住的酒店。他出现在酒店门口的准确时间,是早晨七点五十一分。进门时,头发蓬乱,两眼呆滞,甚至走得有些瘸。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也没理睬。上楼躺下后,就此一蹶不振。
史托芬梳理清楚了原委,就劝潘银莲先回去,说这里有他。
潘银莲哪里肯走,并且心疼得眼角老是潮润的。她一会儿要给加贝弄这吃的,一会儿又要弄那吃的,可弄进去他就是不吃。
史托芬一再劝她还是回去招呼孩子,招呼贺加贝他妈,说不敢把他妈也急出病了。潘银莲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酒店。
潘银莲走后,史托芬进到房里,关起门来,跟贺加贝进行了长达七八个课时的谈话,直谈到口干舌燥,喉咙嘶哑。
最后,贺加贝终于被谈哭了。他对史托芬毫无保留地谈出了他内心的苦闷、彷徨和呐喊。
核心其实就两点:
一是爱万大莲完全不能自拔。
这些年了,万大莲甚至已经找了两任丈夫,还生了廖万,可他仍是深爱着这个女人。那是十几岁就种下的祸根。他甚至觉得没了万大莲,他活着的意义都不存在了。在万大莲第一次跟廖俊卿住到一起时,他就想过死,硬是挺过来了。随后,他便生生看着人家出双入对、洞房花烛,并且还眼睁睁看着万大莲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那里面可是装着廖俊卿的种啊!也不知是谁说的:时间是治疗爱情伤痛的最好良药。这话也对也不对。在某个时候,时间的确帮他疗过伤,可在某个时候,疤痕一旦撞破,又痛得比当初还更要命十分。比如廖俊卿另有新欢后,照说他是有机会再续前缘的,可半路偏又杀出个牛乾坤。牛说是来看戏,却陈仓暗度,整了个“大变活人”。他都想找把杀猪刀把牛宰了,可还是眼看着牛抱得美人归去兮。自己依然在喜剧坊里,画得怪模怪样地给人家娱乐搞笑。那阵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真想毁容算了。可都长成这样了,还想毁成啥样,又能毁成啥样呢?他到底还是撑过来了。但这次,他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在倾倒这些爱情苦水时,史托芬感觉他一时像梁山伯,一时像罗密欧,一时像贾宝玉,一时又像《西厢记》里的张生,有时还像《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大凡古今中外的爱情戏剧人物,他都像是里面那个男主角了。虽然平日唱戏,他永远都扮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反派马文才,以及张驴儿、高衙内、薛蟠那些老在破坏别人美好婚姻的坏蛋。但今天,贺加贝的确遇见了历史性的难题,他是在扮演美妙爱情的主角了。他已痛苦得要死要活,情天恨海、无缘彼岸了。
史托芬也无力融解这等人类共同的感情困局。他只能抽丝剥茧地找到一点针头线脑,从而把这团乱麻捋得可以勉强有点头绪而已。
贺加贝说:那天晚上,他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自己这倒是何苦呢?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弄来弄去,媳妇是“替代品”,房子住的是酒店,多数时候还吃的是盒饭。看着活得人五人六,拥前呼后,掌声能把人聒噪死,可实际上啥也没享受上,啥也没落下。连豪华酒店的游泳池,他还都是第一次去。开始竟然不知进池子,是要换上短裤和拖鞋的,服务生都耻笑他土。忙死忙活,演来演去,搞笑搞怪,装疯卖傻,意义到底何在?
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问题:他需要一套别墅。他想有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然后再谈一切。尤其是别谈什么狗屁喜剧,他已经完全没有喜剧感觉了。要演只能演悲剧,就是端直把舞台上杀倒一片,最好一个别剩,然后大幕沉重落下的那种大悲剧。
史托芬感到问题的确很严重了。他打听了一下,那套别墅需要两千多万,他一下傻愣在了那里。难道喜剧向悲剧转换是如此地缺乏铺垫和过渡?他眼前立即浮现出了古希腊和莎士比亚大悲剧里那些满台人都死掉的场面。从贺加贝房里朝出走的时候,他有些晕头转向地把额头碰在了门框上,连眼镜也跌得开裂了半个镜片。等在门口的团队“高层”,都惊慌失措地围上来,问谈得怎样。他深眍进去的眼睛,放着死灰般的冷光,答非所问地喃喃着:“你都说,喜剧的本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