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

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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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東家賀加貝這次病得有些蹊蹺,在潘銀蓮(恕張驢兒直呼其名)伺候他的那幾天,我始終在場。或站,或坐,或臥,明顯比她舒服許多。她是一直坐在一個硬凳子上。凳子幾乎緊挨著床,即使瞌睡蟲偶爾挑戰一兩下,她也不會離開床頭半步。我有時臥在她的腳下,有時也會走到較遠的地方,看看躺在**的賀先生到底是什麽情況。通過幾天觀察,我有如下幾個基本判斷:

一是先生的病,可能沒有那麽嚴重。燒是有點,還不至於臥床不起,甚至連演出都徹底停擺。他好像是被某種精神因素所擊倒。這個我在過去兩位前主人家有些經驗積累:夫妻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時,一方多半會采取“病倒”的方式加以恫嚇和抗議。對方在場時是一個樣兒,不在場時,又完全會是另一副模樣。他們甚至可以突然活蹦亂跳起來,剛才還說這不想吃,那不想吃,雞湯遞到嘴邊,都厭棄得要一把推開;可一旦當另一方說是出去辦事時,病者能幾下跳到窗前,先是偵察一下對方是否已經走遠,然後恨不得立即從冰箱裏拉出一頭烤乳豬來,吃得連脆骨都不舍得給我留一點;但當另一方返回時,她或他,又立馬能神情萎蔫到幾乎扶不起體統的地步,好像隻剩下聯係火葬場的有關事宜了。我之所以這樣講,也是與當下事態有所關聯。比如潘夫人在出去為先生置辦夥食時,先生就完全是另一種精神麵貌。雖然還不至於到冰箱裏拉出烤乳豬來,可還總是能啃下一隻鹵豬蹄啥的。一旦潘夫人回來,先生多半會立即把頭扭向一邊,又是一副水米不進的樣子。

我基本判斷的第二點是:這事可能與潘夫人有關。盡管我主潘銀蓮好像一無所知,仍是想方設法地伺候他,體貼他,生怕喂水都嗆了他的喉管。可他還是冷若冰霜地隻顧自己病著。當然,這個“病”字我始終是打著問號的,也可叫疑似病例。大家都知道,我的同類中,有很多都是高貴的警犬,它們能偵破人類所破譯不了的疑難雜案。靠的什麽?靠的就是嗅覺和敏銳的洞察力。我雖然與生俱來就是一種寵幸、把玩、幫閑、走狗的形象,不像警犬,需要付出非凡的努力,才能獲得高貴的地位。但從嗅覺與敏銳性上,即使不能進入警犬行列,我們還是要比人類高明數倍。哪怕是淪落為街道上毛發脫落,甚至被打得一瘸一拐的遊魂野狗,在這方麵也絲毫不會感到自卑。比如我就覺得我主潘銀蓮在男女問題的嗅覺與敏感性上,幾乎是個白癡。不要嫌我背後說主人壞話,我的這個主人,的確有許多讓我憂心忡忡的地方。我判斷:她先生賀加貝可能是感情上出了大問題。他有時會把潘銀蓮觀察好久,那是在潘銀蓮丟盹的時候。可一旦她醒來,他就再也不想朝這張臉上哪怕是多看一秒鍾。以我的勘察,他在看他老婆時,是想著其他什麽人或事情的。我不能不遺憾這一生沒能去做偉大的警犬,偵破隻是業餘愛好,但也並不影響我拿出有質量的偵查結論:賀加貝的“病”,我早懷疑與那個他們常常提起的萬大蓮有關。隻是把我主蒙在鼓裏而已。長期以來,隻要我主潘銀蓮不在場,他們就會神神秘秘地說起這個女人,我就覺得裏麵有鬼。直到這次,賀加貝甚至公然淚流滿麵地一遍遍呼喚起“大蓮大蓮”來,我都還在努力朝好處想,以為是燒糊塗了,把銀蓮喊成了大蓮,錯!他是真把萬大蓮“愛到骨頭縫裏了”。他竟然對史托芬說:“無萬氏,朕枉活一生矣!”唱戲的都愛用戲詞說話,女的愛稱“老娘”或“小奴家”,男的愛稱“灑家”或“朕”,賀加貝把自己稱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