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东家贺加贝这次病得有些蹊跷,在潘银莲(恕张驴儿直呼其名)伺候他的那几天,我始终在场。或站,或坐,或卧,明显比她舒服许多。她是一直坐在一个硬凳子上。凳子几乎紧挨着床,即使瞌睡虫偶尔挑战一两下,她也不会离开床头半步。我有时卧在她的脚下,有时也会走到较远的地方,看看躺在**的贺先生到底是什么情况。通过几天观察,我有如下几个基本判断:
一是先生的病,可能没有那么严重。烧是有点,还不至于卧床不起,甚至连演出都彻底停摆。他好像是被某种精神因素所击倒。这个我在过去两位前主人家有些经验积累:夫妻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一方多半会采取“病倒”的方式加以恫吓和抗议。对方在场时是一个样儿,不在场时,又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他们甚至可以突然活蹦乱跳起来,刚才还说这不想吃,那不想吃,鸡汤递到嘴边,都厌弃得要一把推开;可一旦当另一方说是出去办事时,病者能几下跳到窗前,先是侦察一下对方是否已经走远,然后恨不得立即从冰箱里拉出一头烤乳猪来,吃得连脆骨都不舍得给我留一点;但当另一方返回时,她或他,又立马能神情萎蔫到几乎扶不起体统的地步,好像只剩下联系火葬场的有关事宜了。我之所以这样讲,也是与当下事态有所关联。比如潘夫人在出去为先生置办伙食时,先生就完全是另一种精神面貌。虽然还不至于到冰箱里拉出烤乳猪来,可还总是能啃下一只卤猪蹄啥的。一旦潘夫人回来,先生多半会立即把头扭向一边,又是一副水米不进的样子。
我基本判断的第二点是:这事可能与潘夫人有关。尽管我主潘银莲好像一无所知,仍是想方设法地伺候他,体贴他,生怕喂水都呛了他的喉管。可他还是冷若冰霜地只顾自己病着。当然,这个“病”字我始终是打着问号的,也可叫疑似病例。大家都知道,我的同类中,有很多都是高贵的警犬,它们能侦破人类所破译不了的疑难杂案。靠的什么?靠的就是嗅觉和敏锐的洞察力。我虽然与生俱来就是一种宠幸、把玩、帮闲、走狗的形象,不像警犬,需要付出非凡的努力,才能获得高贵的地位。但从嗅觉与敏锐性上,即使不能进入警犬行列,我们还是要比人类高明数倍。哪怕是沦落为街道上毛发脱落,甚至被打得一瘸一拐的游魂野狗,在这方面也丝毫不会感到自卑。比如我就觉得我主潘银莲在男女问题的嗅觉与敏感性上,几乎是个白痴。不要嫌我背后说主人坏话,我的这个主人,的确有许多让我忧心忡忡的地方。我判断:她先生贺加贝可能是感情上出了大问题。他有时会把潘银莲观察好久,那是在潘银莲丢盹的时候。可一旦她醒来,他就再也不想朝这张脸上哪怕是多看一秒钟。以我的勘察,他在看他老婆时,是想着其他什么人或事情的。我不能不遗憾这一生没能去做伟大的警犬,侦破只是业余爱好,但也并不影响我拿出有质量的侦查结论:贺加贝的“病”,我早怀疑与那个他们常常提起的万大莲有关。只是把我主蒙在鼓里而已。长期以来,只要我主潘银莲不在场,他们就会神神秘秘地说起这个女人,我就觉得里面有鬼。直到这次,贺加贝甚至公然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呼唤起“大莲大莲”来,我都还在努力朝好处想,以为是烧糊涂了,把银莲喊成了大莲,错!他是真把万大莲“爱到骨头缝里了”。他竟然对史托芬说:“无万氏,朕枉活一生矣!”唱戏的都爱用戏词说话,女的爱称“老娘”或“小奴家”,男的爱称“洒家”或“朕”,贺加贝把自己称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成语,让我在贺加贝爱得痛不欲生的当口,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当史托芬他们对贺加贝百般无奈时,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
大概也是怪我太聪明,而招来了这等祸事吧。就在我陪主人潘银莲伺候贺加贝的那几天,因为想让他高兴,潘银莲突然让我走起“两脚路”来。所谓两脚路,就是像猿猴一样,直立起来行走的意思。都怪我犯贱,看到剧团院子有个叫“高衙内”的土狗(也是一种污名化产物),见天在院子中间给人表演“打滚”“前翻”“后卷”,包括“直立行走”等动作,以换取火腿肠、肉夹馍和面包。有人手头空空如也,只是握起来,就把“高衙内”逗得翻转不止了。翻完,人家伸开手一看是空的,它也只能汪汪叫几声表示一下愤怒了事。有人再哄,它还是会拼着老命(听说十二岁了)地直立翻滚起来。我没有觉得那有什么难度,就在自家阳台上也模仿了几招。虽然腿短,直立行走煞是艰难,但有志者事竟成,我还是有所突破。加上我主把看护贺喜的重任常常单独交给我,这种信任,也不能不让我掌握点看家本领,以应对他动辄好哭的难以把控的局面。千不该万不该,我主不该把我这点绝技,当了博取贺加贝欢心的筹码。当然,也怪我虚荣心作祟,甚至还有点想卖弄一下的意思,就直立行走了几个来回,差点没整得把腰间盘脱出来。柯基犬在进化时,大概是希望以腿短,博得主人欢心,而让腿就短到不能再短的地步了。如果想以可以踢人的进化法,有可能就进化得像长颈鹿的脖子一样失去比例了。贺加贝倒是没怎么开心,却把史副教授的灵感调动起来,他忽然灵机一转说:“嗯,这不是个好喜剧演员嘛!”靠!我就这样被盯上了。
还是那话,一切都怪自己有一种表现欲,才被他们弄到一个潘银莲看不见的房间里进行“魔鬼训练”起来。开始的确有一种新鲜感,要当演员、当明星啦!我也主动出击,表现、逞能,并且有颇多火腿、猪蹄、鸡翅的收获。可他们完全不顾我体能的感受,竟然进入了车轮战式的“轮番野蛮轰炸”,起名叫个什么“超人之路”训练。我实在累得够呛,就打起了退堂鼓,想方设法地蹴到各种道具凳子下,或舞台看不见的角落,再也不出来做任何“团队配合”了。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批、两批、三批人来围着我转。有史副教授的学生,也有喜剧坊的二三流演员。他们需要“急就章”地在三天内,把我这个特殊演员推出来。我在训练时,拍照的、摄像的、做动画和文创产品的,也都一哄而上。尤其是写解说词的,吹得我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可我就那点技艺,他们开始还大加赞赏鼓励,慢慢就不满意起来,说这跟普通狗没有多大区别,现如今会直立走路的狗多了去了。但也有人说,柯基犬腿短,也许走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我就这样,被他们在舞台上超越生理极限、心理极限地训练了三天三夜。那个苦哇,要是我主潘银莲在,一定会让结束这种非人折磨的。可她只管贺加贝的痛苦,哪里还顾得上我的死活呢?我便在经历了“基本功”“意志力”“自信心”“沟通能力”“团队配合精神”的五大要素训练后,仓促登台了。
我的艺名还叫张驴儿。我多么希望通过这次亮相,他们能更改一下,弄个时尚、动听、洋气一些的名字啊,可多数人以为,叫张驴儿本身就充满了喜剧感。在演出海报上,我就还被印刷得东倒西歪的叫张驴儿了。我的头像旁,甚至还印着一张贺加贝化妆成张驴儿的脸。我的节目被安排在压轴位置,就是贺加贝过去出场的地方。当然不是我单独表演,我是被一个二流喜剧演员带上场的。为我出场的台词,已经做过N次修改,最后定稿,甚至是史副教授亲自主笔。连我也听得稀里糊涂,怎么就真成了从英国“海归”的一代“全球明星犬”了呢?甚至我出场时打招呼,都被那个二流喜剧演员翻译成了英语。他也是最近三天才“疯狂英语”了几个单词的。害怕他在场上露怯,史副教授还让他团队的一名女学生上去,一边做配演,一边应对英语问题。这一招果然奏效,我一出场,还没直立起来,竟然就火得一塌糊涂了。看来那个包装得夸张变了形的明星简介,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知道每一处搞笑的地方,都是解说词在发酵,有时连我也禁不住想笑一声。可我知道喜剧的严肃性,就还是保持着必要的镇定,好在我们天生没有笑神经。我第一次出场,把培训时的要求就忘得一干二净。掌声和欢笑声,让我头脑无法冷静下来,就把第一个出场亮相动作,搞得不伦不类了。有趣的是,无论怎么搞,底下都给以必要的口哨和尖叫回应声,也就树起了我的自信心。接下来,我还有一点技巧可以展示,自然是**迭起,直到谢幕都风光无限了。
第一次登台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我下场才知道,我主潘银莲也来看我的演出了。一下场,她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见整个团队都在为之欢欣雀跃。关键是给我吃了最喜欢的“葫芦鸡”和“三原猪蹄”。这是关中名吃,也是我的最爱。当他们知道了我的爱好后,就拼命用这种方法控制我的一切。不翻滚,吃不上;不直立,吃不上;不作揖,吃不上;不发声,吃不上。总之,要挣上这一口,就得出卖我的狗格、心智和体能。人类对动物的驯化,最早就是我们狗类了。我们听话,忠诚,替他们看家护院、狩猎,甚至为此还得罪了同类狼。它们是不曾驯化,也不愿驯化的狗,我们为保护人类,竟与它们彻底为敌了。我爱吃的猪蹄、葫芦鸡、牛排、羊脑壳,都是被驯化过的动物躯体。听说现在养猪,把猪挤压在一个小铁栏杆里,不仅不让走动,而且连卧下都成问题,人类为的竟是那口猪肉的细腻鲜嫩。牛也一样,生下就与母亲成为永诀,困在一个无法转身的围栏里,还得不断地用吸奶器,把**整得比头颅更夸大。鸡的生长期才三个月,是永远都立脚不稳地站在架上打瞌睡。人类不让它动,不让它走,不让它飞,仍是为了鸡脯、大腿的利于下咽。想想这些,我吃“葫芦鸡”和“三原猪蹄”的兴致也就大为败坏了。加上他们对我的索取是无止境的。就在我成功演出第二天,这种魔鬼训练又在加速、强化、变异。他们甚至用魔棒(道具)敲打我的屁股、大腿和脑壳,以逼我屈从就范。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我们只需要一根骨头,就可以让张驴儿奋不顾身了。还听他们议论了一些关于人类训练大象、猴子、鸟类进行表演的各种趣闻,总之,他们对动物是惨无人道的,我就是深受其害者。
好在我的演出生涯只持续了半月左右,就因观众反映说,喜剧坊拿狗代替贺加贝,完全是糊弄人。谢天谢地谢祖宗,我兴许有解脱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