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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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火炬和白梦露早出晚归地拍戏,始终都没有捞到大角色,也没挣下大钱,一切仅只够两人糊口而已。这是绝大多数麇集在拍摄基地门口的“漂族”的基本状况。贺火炬一直有个丑星梦,想着以自己的特殊长相,兴许可以出人头地。但混来混去,扮演的最大一个角色,就是一个用纪实手段拍的《四·二八大案》中的杀人魔头“二把刀”。电视剧播出后,的确也火了一阵。甚至他走在街上,吓得一些娃娃,没命地逃着喊着撞见“杀人魔头”了。还有一次,竟然把一个孩子吓得当下抽搐成了歪歪嘴、斜瞪眼。他原以为,借此可以推动一下演艺事业,没想到,此类纪实惊悚片的拍摄是有限制的。而基地里绝大多数剧里的男主角,仍是要高大帅气的冷面小生型。他再努力,只能是在反派的二三类人物上,有所表现。也有导演、制片人对他演技赞不绝口的,可真正用人时,又得考量知名度、网红这些实际参数。何况近些时候,演员选择标准又有大转折:硬派冷面小生也不大吃香了,突然一种叫“小鲜肉”的面庞大行其道起来。贺火炬的菱形脑袋,“蜂窝”颜面,与流行趋势是越来越离经叛道、水火不容。靠拍戏,恐怕是彻底没有出头之日了。

关键是白梦露连二三类角色都扮演不上。靠他建立起的一点人脉,只能是跑些“大龙套”而已。有一次为争取一个比较像样的女配角,白梦露还差点让制片人“潜规则”了。气得贺火炬端直把那货的门牙,给生生敲掉一颗。加之长期生活不规律,老吃方便面就咸菜丝,白梦露得下了比较严重的胃病。她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戏也就越来越难接了。挣的钱,还不够买化妆品。即使用化妆品再保养,再遮盖,也抗不过一拨又一拨投向影视业的鲜嫩生命。她们是真的年轻,真的水灵,真的高鼻梁大眼睛,真的窄腮帮翘下巴。你说那是韩国、日本、泰国版的,可人家就那样时尚,那样美观,并且海量地涌现,绝对是一浪高过一浪。而她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再掩饰,再少说七八岁,也还是掩饰不住胃病带来的脸色苍白与气血虚浮。她有点想向命运投降了。再不投降,她怕撑持不住,会把身体完全搞垮,精神彻底摧毁。她实话告诉了贺火炬:她比他大五岁,原名叫白彩霞,是一个县剧团唱秦腔戏的。她想再回去唱戏。她觉得唱秦腔,兴许还能把艺术生命维持到五十岁以上。而现在,她已肯定是走投无路了。她不乞求他理解她,能跟她走,他帮助自己已经不少了。搬来住,也是她情愿投怀送抱的。因为她实在被租房费搞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她相信他要再坚持坚持,兴许还有机会。她不想拖住一个为自己付出太多的男人的后腿。

贺火炬几天都没说话。但他也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并且还在给她买药治胃病。可她撑不住了,她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再不回,兴许县剧团唱主角的位置,都将被无情替代。她听说,秦腔又有些台口了,剧团也在蠢蠢欲动。连那些跑到外边唱歌跳舞、做生意的都回去参加点卯、排戏了。一些古老的神经末梢,好像又在抖动。

为领毕业证,他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当低年级学生还在兴致勃勃向他们打听拍摄基地以及剧组的情况时,白梦露总是会泼过去很多凉水。而贺火炬,则更多保持了沉默。当然,有时他也会说出一两句很哲学的话:要知梨子的滋味,还是自己去亲口尝尝吧。影视演艺这行,谁也说不准。兴许一个街头打工仔、酒吧小歌女,会突然被包装得爆亮荧屏,香车宝马,应有尽有;而一个读了表演学士、硕士的,却最终混得一文不名。魔术,这是一门似乎无迹可循的魔术。

说实话,白梦露要回甘肃老家,他也没有觉得这选择有什么不妥。如果再混下去,身体赔光赔尽,仍是两手空空。这行业太玄幻、太残酷,挤的人太多,而成功者真是凤毛麟角。课堂上请来的一些明星,也起了很不好的忽悠作用,让急于求成者前赴后继、误以为前程一概似锦。当然,也有说真话的老师,可他们的饱学,在明星的光环比对中,显得那么干瘪无力,学问甚至不堪一击。贺火炬初到学校时,真的充满了求知欲。他想在这里好好学习一些基础,然后寻找机会,再去实现一个更大的明星梦。他觉得他和他哥贺加贝,都不缺艺术细胞,而缺的是对喜剧艺术本质的认知,只能随波逐流、飘忽不定。因此,一个外请来讲喜剧和悲剧的顾老师的课,曾经听得他抓耳挠腮过,那种激动,有点像《西游记》里去斜月三星洞学法的猴子。顾老师就在这个城市的另一所古老中文大学任教,他还去那所大学听他讲过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和《牡丹亭》《桃花扇》。后来到底经不住**,还是早早去拍摄基地实习去了。当要离开这个城市时,他突然想到了顾老师,四年来,就数听他那几堂课收获最大。听说顾老师那套《喜剧与悲剧》的讲义出版了,他想弄一本,还想请他推荐一批书目。来大学一趟,本该好好读书的,结果很快就把四年晃**完了,他心有不甘。

贺火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所知名大学校园里的顾教授的家。老教授已经退休,可听说有学生要拜访,还是欣然打开了门。开门的是老教授的夫人。贺火炬一眼认出,这位老师姓袁,讲过普希金和契诃夫戏剧,还听她分析过果戈理的《钦差大臣》,都是在另一所大学蹭课听的。他甚至感到一阵喜出望外。如果不是在大学校园,不知道身份,在大街上任何地方遇见他们,普通得就跟社区里的大爷大妈一样。他们头发都花白并蓬乱着,但活得很是安详、静气。两人共同的特点,是都戴着一副套袖。这年月了,还有怕把袖口和胳膊肘磨破的。他们家的客厅,甚至只能放下两只破旧的沙发,还有几个高矮不一的凳子,再就是堆积如山的杂志和尚待整理的书籍。没有电视之类可以制造响动的东西。倒是有一盆文竹,在那里静静发散着细密的枝叶。

顾教授对他是有点印象的,而袁教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礼貌地倒了杯茶,就进房里去了。顾教授也没有任何客套,只问有什么事。他就说明了想买一本他的书,还想要一个书单的想法。顾教授甚至有点吃惊,问他:“你领到毕业证了吗?”

他说:“领了。”

顾教授就更是有些吃惊了:“那你还要读啥?应付考研的什么秘方,我这没有。”

贺火炬说:“顾老师,我不考研。我毕业了,就想再读几本有用的书。尤其是想有你给我们讲课的那本讲义,听说出版了,我想买。”说着,他还掏出了钱。

顾教授感到很是陌生地看看他说:“你,你不是你们班上……那个最有希望的什么丑星吗?没演戏了?”

贺火炬有些难为情地把话题转移了:“我……就想读点书。”

“读什么书?”

“喜剧、悲剧方面的。还有顾老师您觉得值得读的。”

顾教授哈哈一笑说:“那可就多了,但都不是立竿见影的东西。实用主义的厚黑学、领导能力、魅力口才、演讲技巧、成功指南、一夜暴富、人际交往大全之类的,我们这里一概没货。”

说着,顾教授把他领到了里边书房,贺火炬禁不住啧啧了几声。连着三间房的书橱,还有过道的书墙,的确是把贺火炬吓得有点软瘫。而书桌,都被一通到顶的书籍,挤压得只剩下了仅可容身的地方。一间坐着袁教授,还有一间就是他的桌案。桌上还没旋上笔帽的钢笔,正斜躺在一沓稿纸上。

贺火炬在书墙前浏览了许久。

顾教授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也会随时抽出一本书来,给他翻翻里面的内容。或者夹着纸条,或者做着眉批,几乎每一本书读完,顾教授都会在书的扉页和边角上,写满他的读后感。贺火炬突然感到了读大学的重要,但此时醒悟,似乎已“永失我爱”了。

顾教授也并没有给他讲更多更大的道理,只是说:“可惜了好多学艺术的孩子。一些学校连基本教学条件都没有,硬是要招生,到处胡拉乱扯一些人,去云山雾罩地瞎讲一通,能学下什么?孩子们学艺术并没错,每个人都需要艺术,需要艺术鉴赏力。能懂艺术,会生活得更有情趣和质地。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去做明星啊,那是我们艺术院校教学的巨大误区!我们更应该教他们去认识判断好的艺术气质和品格。其实学了艺术,也可以去种田,去开饭馆,去做导游什么的嘛!如果仅仅是来圆明星梦,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能活得像浮在水面上的油珠一样光鲜,那会毁了很多青年,也会废了很多在其他方面的有用之才!总之,我是很害怕这种实用主义哲学横行的教学模式。孩子,你想好好读几本书,让我大吃一惊。但愿你这不是一时心血**。”

他老想打问喜剧和悲剧的本质,顾教授开始没有正面回答,问得多了,他才说:“一千个学者,会解释一千个喜剧和悲剧的本质,不可执其一端。强行把喜剧和悲剧解释成某种样貌,都是对喜剧与悲剧的简单化。我也有洋洋几十万言的解释,那是一家之言。你袁老师讲的悲喜剧,又是另一家之言。其实我们的祖先孟子解释得最好,他还不是专门讲悲喜剧的,大概那时还没有这些东西。他就几句话:‘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所谓喜剧悲剧本质,思来想去,不过尔耳。做人且不够秤,还枉谈什么喜剧悲剧?喜剧的根本,恐怕还是做喜剧的人须懂得端正自己的心性和良知,在人道上着力,而不是一味地消遣、消费什么。消费主义不断把我们拉向趣味的普遍趋下,大众美育无法得到正形和塑造,有时还让巨大的消费群,像恒星对小行星的引力一样,让无力抗拒者,集体丧失对丑的抵御力和对美的感知力。任何一种低端笑料、噱头、包袱,如一夜暴富、名利追逐、谎言诓骗、色情绯闻,甚至残疾人的生理缺陷,都能戳中公众的‘美点’,点燃他们渴慕、刺激、优越而又欢愉的消费**。这种**又诱导和鞭策从业者,不断踩踏人性、人本、人文底线,去从其实是已堕落的垃圾文化中,获取那些可悲的利润与声名……总之,良知正,则嬉笑怒骂皆成喜剧;良知歪,讽刺、调侃、逗趣、幽默,皆失之油滑,变味走形。看似最无规矩的事,却尽在规矩方圆中。尤其你们搞的喜剧,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成因非常复杂,几乎没有多少理论能讲透彻。魅力大概也正在于此,它应让人惊诧、惊叹、惊醒,而不是随意贱抛、乱掷、虚踏。比如卓别林,搞笑不?滑稽不?夸张不?可他抽象出了那个时代的本质,兜住了人道人性人本的底盘,不就有大意思了吗……在塑造人类对世界的看法上,戏剧其实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无论喜剧、悲剧,都是在它那个时代,做着承接历史和重找、重建现实与未来价值的工作,除此以外,大致都是闹剧尔……”

顾教授侃侃而谈了三个半小时悲喜剧,后来袁教授也加入了讨论,两人还争执得有点脸红脖子粗。直到十二点过了,袁教授才催着说,也该让人家孩子休息了,顾教授才一言以蔽之:“悲喜剧是孪生兄弟,也是难兄难弟,切不可截然瓜剖而豆分!”

送他走时,顾教授仍是心血**着,竟然给他捆了很多书,有他的,有袁教授的,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陈年旧货”。贺火炬从五楼提下来,麻绳系骆驼般的捆书绳子,竟然断了两次,还砸翻了另一个教授门口瘪了气的自行车。

第二天,贺火炬就离开了大学。他是带着白梦露一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