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当与贺加贝结婚那天起,就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个男人生死结合了起来。尽管她也知道,贺加贝是为什么才看上自己的,但既然结婚了,她就永远是他的人了。虽然经过了几番折腾,尤其是贺加贝把她从河口镇接回来,再有了孩子以后,她就觉得这个婚姻是很踏实的事了。她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她觉得应该从自己亲娘身上汲取教训:不要乱怀疑;不要乱怨恨;不要太刻薄,人的很多痛苦都是自找的。贺加贝忙、累,那就是忙、就是累,并且很忙很累。这世间,也没有几个像贺加贝那么玩命的人。见天四场演出,是铁板钉钉的事。在演出以外,他就是需要得到很好的休息。她心疼他、爱他,就希望他活得舒服一点、轻松一点。回家孩子晚上吵得厉害,的确影响他睡眠。让他在演出场地就近安歇,或者让朋友接去泡泡温泉,她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差池。尤其是听说万大莲跟了牛乾坤,过得很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有人还用八个字形容他们的结合是:万箭穿心,牛气冲天!万箭穿心,就指的是所有觊觎万大莲的男人的痛心绝望。她听了很是有点悄然高兴,说明自己彻底安全了。因此,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里,放到贺喜和婆婆身上,再就是牵挂她哥、侄儿潘上风和河口镇的老娘了。
她哥潘五福,钉鞋的日子就那样不好也不赖。他自己倒是很满足,可潘银莲总觉得哥可怜,毕竟是远离家乡了,吃住都是见天胡乱对付着。多数时候,他一天就是一大碗油泼面。哥说这东西结实、解馋。晚上,他一般会买两个烧饼,就着辣子、豆腐乳,喝着白开水过活。她每次去,都要给他买些腊牛肉或者回民坊上的特色小吃。有些他藏着,说是等回去时,让娘也尝一口,自然就把好多吃食都放过期了。潘银莲说,回去时会给他再准备的。可他是细发日子过惯了的人,哪里又舍得把好东西随便往一个人嘴里塞,成为一种奢侈的“过当”呢。
最不省心的还是潘上风,怎么都不接受潘五福的那份感情。潘银莲做过多少次工作,仍是无济于事。她不想伤害她哥,就说潘上风把钱已经收下了。她哥听到这话,当下就落了泪,好像觉得一切都值了。他甚至在更加拼命地接活儿,更加拼命地打夜工加班。潘银莲心里可难受了,但又毫无办法。她不知道她还能为这个可怜的哥做些啥。她甚至还专门找了秦腔剧团的名角,跟人家学了几板“苦情戏”,都是为了见她哥好有话题,能多一份安慰的东西。
在潘上风拿到毕业证那天,潘银莲再次希望把她哥和侄儿拢到一起吃顿饭,可潘上风还是拒绝了。他只告诉他姑,他要去北上广找机会了。潘银莲问他有具体地方吗,他摇头说没有,就是想出去。
“为什么?”潘银莲问。
顿了半天,他说:“那儿大。”
“西京还不够大吗?还非要到北上广去?”
他再没有说话。
潘银莲说:“弄啥都得切合实际。能在西京发展最好。姑姑也在这里,总是有个照应。”
他沉默着。
潘银莲继续说:“你出去一个人都不认识,咋生根?”
他仍沉默着。
“还是留在西京吧。”
他继续沉默。
潘银莲就有些不高兴:“你这娃心咋这深的,你到底想咋吗?”
他还是沉默。
潘银莲就说:“好吧,你想咋就咋吧。你这性格,我们谁也管不上。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找姑。没钱了,也可以跟姑要。你爸……也会给你的。就是记住一点,千万别犯法。要是犯法了,可就谁都没法了。”
她侄儿潘上风就这样走了。
潘上风一走,她就要她哥回河口镇去。说这下任务完成了,把大学生也供养毕业了,该回去了。潘上风成龙变凤,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哥这次倒是没犟,说:“我这个没用的人,也只能把他促到这一步了。农村哪家出了大学生,也都是促到这一步为止,后边就看他自己了。家里只剩下老娘,我也不放心,是该回去了。”
她哥走那天晚上,潘银莲还给他唱了好几板“苦情戏”,听得他抓耳挠腮的,直说妹子唱得好。还说有几句窦娥的戏,唱得快能跟名角忆秦娥比上了。见哥这样高兴,她也感到很欣慰。
第三天,潘银莲就把潘五福送上了回河口镇的班车。潘五福大小拿着一堆包包蛋蛋的行李,还有他的钉鞋机器箱子。这些东西都安置在客车的行李厢内,唯有一个软包袱随身挎着。
她听她哥在上到车门口时,还轻轻对软包袱叨咕了一声:“麦穗儿,咱回!”
潘银莲知道,那是在呼唤好麦穗的灵魂。
河口镇有个风俗,大凡在外边死去的人,朝回接时,无论遇见岔路、河道、桥梁,都是要给死人打声招呼的,生怕魂魄跟丢了。她爹当年在山西挖煤塌死,有人去接时,她娘一再叮咛:路上要多招呼,多喊叫。尤其是坐车、歇店,起身别忘唤他一声,说死人容易迷路。
她哥上车后,把那个软包袱一直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很贵重的物品。直到觉得把包袱安顿妥帖了,他才跟她打了个招呼。
车开动时,她又见她哥嘴里在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一定是招呼嫂子的亡灵,跟他一起回家的。
她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却见她哥还是咧着那口十分不齐整的牙齿,在朝她憨笑着。
也就在这天下午,史托芬突然打电话找她,说贺加贝又病了,还病得不轻,让她能不能带着孩子,来见见加贝,并且一再叮咛要带孩子。她立即就抱着贺喜出发了。她本来是不想带张驴儿的,可张驴儿见她要出门,自己先一步挤了出去,大屁股还差点让门夹住了。
她是在喜剧坊租住的宾馆里见到贺加贝的。贺加贝又躺回了那张床。她见他第一面,先把自己吓一跳,怎么瘦成这样了?而且两个眼窝陷成了两个深坑,黑洞洞地睖着两颗白眼珠子,简直有些像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病重的好麦穗。这是咋了?她的眼泪禁不住就要往下落,但她得忍住,害怕这股泪水会给加贝一种非常可怕的刺激。她坐在床边,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更是吓她一跳。
贺加贝在她突然出现在门口时,眼前似乎也有一惊的感觉,但很快就黯淡下去了。她没有去想这里面的意思。她希望贺喜能给他带来一线快慰。可他对贺喜似乎也并无太多关注,只是用无力的手指,逗了两下嘴唇,就又无力地收回了。她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只是略微摇摇头,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她说:“加贝,住院看看吧!”
贺加贝仍是摇头,然后就把身子侧向一边,眯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的样子。她就带着孩子出来了。
在另一间房里,潘银莲打问史托芬:“加贝是咋了?为啥不住院?”
史托芬说:“他不去。”
“到底是啥病?恐怕得好好检查检查。”潘银莲十分焦急地说,“他不去,背都要把他背去。这严重的,还能由了他!”
史托芬大概实在是无法解释这一切,才不得不婉转地说:“恐怕不是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潘银莲愣了一下:“那是啥问题?”
史托芬说:“潘老师……”史托芬一直这样称呼她:“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可人已成这样,也不好不给你实说。我们想,兴许你带着孩子来,还能唤起他一点什么。可刚才我也看见了,好像效果不大。”
“到底是咋了吗,史老师?你别拐弯抹角了好不好?”潘银莲急了。
可史托芬还是有点拐弯抹角:“大概与情感有关。这个时代,感情这东西,一般我们不相信会到这种程度,可他偏偏成了个案。”
“史老师,你就直说吧,我也是经见过一些世事的人了,什么都能接受。只要能为他好。你看他成什么样子了,搞不好会要命的。”潘银莲甚至都快哭了。
史托芬才说:“也许与他过去的一段……情感经历有关吧,当然,都是道听途说。兴许你更清楚一些。”
潘银莲单纯,但不是傻子。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希望史托芬把话说明白。
史托芬在舌尖上又绕了几个来回后,终于问了一句:“你最近见过万大莲没有?”
这句打问,就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潘银莲的脑门上。她已意识到可能是万大莲,但又不希望是这个女人,可偏偏就是这个女人。她也被迅速击溃了。
张驴儿汪汪乱叫起来,把贺喜都吓得哇哇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