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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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概已看清,我为啥要从史托芬家出逃了。老史踢我一脚,那都无关紧要,无非是搞动物低人一等,可以任意歧视、侮辱那一套。身为狗,我已司空见惯,甚至可以逆来顺受。让我感到愤怒的是,他对我主人潘银莲女士实在机心太重。

贺加贝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脱不了干系。所谓“明星包装”,简单地说,就是用假的把真的包起来、装起来。把散的烂的,包成一个浑全的,装成一个棱整的。常常会把一分硬拽成十分,把假象掩盖得乱真,把朴素捯饬成华丽,把脑残生扮成天真,把正常人**成疯子,把狗屎包装成黄金(这不是我屡屡对同类粪便的鄙视,而是这种约定俗成的臭气更能道明真相)。我主人的丈夫贺加贝,倒不至于一无是处。他有天生的喜剧天分,有绝对征服观众的台缘魅力。我初见他时,觉得人也朴朴实实,很是本色。可自打他们开始全面“形塑”“包装”“打造”起,这个人就不大对劲了。并且越来越不着调,一举一动都透着虚假,好像自己已不是自己了。演员这个职业,对于我不是个陌生领域,说起来我进这个圈子都好几年了。三年的棒槌也混成内行了,何况我还亲自登台领衔主演过一段时间呢。我初到梨园春来时,觉得上台神奇,也曾渴望露露脸,竟在他们闹腾得最热闹时,从大幕侧面溜上去跟观众照了一面。仅一面,就发现果然了得,那种狂轰滥炸式的掌声、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放在再清醒的演员,都是会糊涂一时的。虽然事后我受到了苛责,还罚了舞台监督的款,说是看管不严,导致狗都上了台的严重演出事故发生。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喜剧坊时代,我竟然能以正儿八经的主角身份,堂而皇之地登台表演了,并且体味到了比贺加贝有过之无不及的暴风骤雨般的剧场热捧。虽然好景不长,但我要强调的是,戏台的确是个容易使人昏头的地方,角儿不好当,尤其是名角不好当。如果不是我较为理性,抽身退步早(当然,也是被打怕了),兴许也会像贺加贝一样,在他们的过度包装中渐次沦陷,直至疯癫成魔。

关于万大莲的事,我真是无言以对。他们把贺加贝包装成那样,自己都无法控制时,又想把锅甩给我主潘银莲。找不到万大莲时,他们急急呼呼把潘银莲弄去解围,刚一找到,又糊弄我主立即走人。我再三阻止,主人仍是抱着贺喜离开了。要她离开的原因,他们找得也很拙劣,说已请到贺加贝的医生朋友来劝他住院了。并让她一定放心,转机就在眼前。只要能为贺加贝好,让潘银莲怎么都行。我主是一直隐忍着回到家,才哇的一声关门大哭起来。我想她是明白了一切,但又绝不想说破而已。她对贺加贝的那份真情,只有我心知肚明。她是一心在打理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后勤保障,只想让贺加贝更加省心地排练、演出、休息。连贺加贝他妈的生活,都是我主服侍得停停当当。饭端到他妈嘴前,茶递到他妈手上。连他妈扭了腰,都是她亲自料理擦洗。没想到,绳子真的能从老地方再次断裂。这有些像我前前主人家里老爱说的那个什么墨菲定律:事情往往会朝你所想到的最坏方向发展。她只能关门痛哭。那种哭声,让我毛发倒竖,冷汗涔涔。哭到最后,她甚至紧紧抱着贺喜问:“你将来会跟谁走?妈妈要是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跟妈妈走吗?”长得极像贺加贝那个菱形脑袋的贺喜,平日给这个家带来“贺喜”的机会还真不多,动不动就“贺悲”地哭号起来,弄得我有时都想乘主人不在踢他一脚,但你们还是要相信我的素质和耐心,弱小我还是懂得体恤和爱怜的。我虽然经见事广,可对于主人如此痛彻肺腑的悲怆,也是泪眼障目,心生悲凉。

我能替我可怜的主人做点什么呢?她似乎已经在准备她的结局了。我难以想象,老史他们会把这台戏的剧情最终制作成什么样子。我只感到,对于我主人来讲,可能凶多吉少。尽管如此,贺加贝他妈腰伤还不能下地,我主仍是去床前给她接下了一大盆十分难闻的热溺。那气味,熏得我调头就跑。可她在端往厕所时,还滑了一跤,漾得我满头都是,苍天哪大地呀,你让我如何呼吸?你让我近期如何出门?关键是把潘银莲的腰也扭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人间俗语,在她身上我领会得尤其透彻深刻。

我主都在思考结局了,我不比她笨,自是不得不思考这个严峻的现实问题了。她会到哪儿安身?我又该往哪里投奔?一切都摆在议事日程上了。悲喜剧,真的是转瞬间的事。

我主这天晚上在**哭了一夜。我还好,比她算能随遇而安,半夜还小眯瞪了一会儿。后来是她打电话把我吵醒了。她竟然还在打问:贺加贝吃下啥东西没有?当听说那家伙晚上吃了一大海碗羊肉泡时,她还直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能感觉到,她不停地打电话,是慌乱无计,也是希望那边能让她过去。但每次史副教授都在电话里说,让她一切放心,千万别过来,说贺老师都休息了。她就越发地坐卧不安了。她已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但并不知道具体情节和细节,而情节和细节,才是戏剧和一切事物的关键所在。信息不对称,是酿成许多事物由喜剧陡转为悲剧的根本原因。当然,与此相反,信息不对称也会让悲剧转换为喜剧,不过一般概率较小,所以好的喜剧才少之又少了。我知道她这场悲剧的许多细节,可惜又与她沟通不了。这阵儿,我甚至能想象到,贺加贝也许已在郊县的什么地方过夜去了。但愿他虚弱成那样,别疯张得真的感冒了。感冒重了也是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