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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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在听到万大莲已找到的消息时,几乎是在一瞬间,眼睛立即放出光芒来,像是黑暗的无底深渊中,突然亮起了两个射灯。身上也像打了强心剂一样,忽地就坐了起来。尽管立即又虚弱得要朝下倒,可看上去,的确从“立死”的“形色”中摆脱出来,是在还魂补阳了。

贺加贝立即要下床,去郊县见万大莲。

史托芬一把将他摁住,说:“还在于这一晚上吗?你近乎五天没吃饭,虚脱成这样,怎么去见人?现在必须老老实实躺着,我已找大夫来给你补能量了。补完能量,身体恢复一些,再去看不迟。”

贺加贝的确有些动弹不得。不过,心底的大石头一落地,立即感到浑身轻松,也恢复了对美食的欲求。他说他想咥羊肉泡,有碗黏面也行。

史托芬说:“现在肠胃粘连着,哪能咥羊肉泡、黏面呢?先得喝些粥,把肠胃润泽润泽才成。”

很快,粥来了。大夫把能量合剂也给吊上了。贺加贝就像晒干的还阳草,突然遇见雨露一般,眼看着汁水暗涌,绿叶开散起来。到凌晨三点,他喊叫还是要吃羊肉泡,要咥黏面。史托芬就安排人请宾馆师傅一样做了一碗。吃得贺加贝直喊:

“羊肉泡,黏面,万大莲,人生有此三样足矣!”

然后,就再也摁他不住地拔了吊瓶,非上路不可。

他们一行就开车奔郊县而去。

史托芬为了跟贺加贝说话,专门自己开了一辆车,一路问了几个很严肃的问题:“贺老师,你到底爱万大莲的什么?”

贺加贝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一切,一切的一切。连她在我肩上放屁我都喜欢,哈哈哈……知道那个排练故事不?”

史托芬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想听。

“没办法,还越来越喜欢,说是一种病也行。”贺加贝在他面前,已丝毫不隐瞒对万大莲的痴情了,“反正是爱死她了!”说完,他仍是畅美得大笑不止,真是有点疯魔了。

史托芬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也是老问题:“潘银莲怎么办?”

贺加贝愣了一会儿,依然很是轻松地说:“本来就是个误会。像所有喜剧里‘李代桃僵’的故事一样,最终李树是李树,桃树还得是桃树。”

“没有那么轻松吧?”史托芬这句话说得很缓慢,但很沉重。

贺加贝说:“莫非还要让我再尝封建苦果不成?我们在舞台上都批判几十年封建思想了,哪一出戏不是讲究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到我这儿就有了问题了?啊?什么逻辑?你们不是老讲逻辑吗?”

史托芬有点无奈地说:“一切事物都存在着硬币的两面性。很多喜剧,包括经典喜剧,都会把爱情的反面,描写得虚伪、吝啬、贪财、丑陋、自私……反正人类的种种不堪,都会集中到这个人身上。摆脱这样的婚姻,自是很有道德感、崇高感、反叛感,让围观者也很有满足感。可问题是你面对的潘银莲,她虚伪吗?她吝啬吗?她贪财吗?她丑陋吗?她自私吗?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比我清楚十倍。你把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办?得把一切都想透了,再朝前迈这一步好不好?”

贺加贝有些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史老师?我爱万大莲你不知道吗?再说我爱万大莲有什么错?我堂堂一个贺加贝,想爱一个女人都得不到,那我还奋斗狗屁呀我?!”

史托芬有些无法面对,也无法回答贺加贝之问,这似乎牵扯到很多哲学命题。人类都有回答,但又都在继续演进、质疑、追问。“暴得大名”如贺加贝这样的明星,无论是怎么包装而成,反正今天他的确是出场即“山呼海啸”“张口值千金万金”。他该不该有个心爱的女人?本来这是他的私生活,可他的私生活每每牵扯到“贺氏喜剧坊”的生死存亡问题,而让史托芬这个“操盘手”也越卷越深。越卷,他越觉得有问题需要廓清。他说:“贺老师呀,我不是个保守的人,我也不反对你去爱你所爱的人。我的问题就是,你把潘银莲老师怎么办?”他还特别强调了“老师”二字。

“你们就是活得麻烦,什么都要想来想去。其实这事很简单:车到山前必有路。”

“贺老师,依我看,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如果仅仅是一个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倒是简单了。可你不是,你是一个在感情上十分执着、危险的人物。”

贺加贝被说笑了,问:“我咋危险了?”

“你还不危险吗?我觉得你比我抱着一个火箭筒、燃烧弹都更加危险。这些东西还有机关可控,而你,是完全失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燃烧。一旦燃爆,天地都会束手无策,人神为之瞠目结舌。何况我一介凡夫乎!”

史托芬再次把贺加贝惹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可怕吗?”

“其实你比我形容的还有过之无不及!”史托芬也只敢就这阵儿的话题,顺便吐吐心中郁结。

“我也就是在爱万大莲这件事上,拿不住稀稠。没办法,你就权当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吧!”

“可问题是你没到这一步,还送不进精神病院。你得给潘老师一个交代呀!”

贺加贝突然有些恼了,说:“你别说潘老师潘老师了,再说我跟你急噢!”

“可潘老师是个现实存在,你得想好了再去见万大莲哪!”

“停车!”

贺加贝是真的恼了。

“怎么了?”

“我让你停车。”

“还没到呢。”

“我已经受够了。我的事情我做主,用不着你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史托芬就再没话了。他也不敢说了,再说害怕贺加贝跳车。

天大亮时,他们把车开到了郊县的一个村口。手下人指了指一个院子后,史托芬就让把车停到一边去了。直等到那家院子开门后,贺加贝才急不可待地朝里走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中三进三出的院落:从大门进去是第一个院子,两边有正房、厢房;再进一个院门,又是一个院子,仍有几间严整的房子四合着;最后一道院门进去,更加空旷起来,甚至中间还有菜地,种着葱蒜之类的时令蔬菜。万大莲就住在这个院子的最里边一间房。

贺加贝进第一道大门时,就被一个头上顶着灰帕帕的老婆叫住了,问他找谁。但很快她又认出了他:“这不是……‘老戏模子’火烧天的公子嘛!”关中人把那些唱戏的大把式、肚里戏多的爱叫“戏模子”。她问:“你是大公子么二公子?反正我们都看过你们的戏。你们十一二岁就跟你爹来村里唱过《墙头记》。你演大怪么二怪,父子仨长得太像了!”贺加贝一笑说:“我是老大贺加贝。姨!”“对,贺加贝,这名字响亮!你来是……”“我是来找大莲的。”老太太突然把脸一沉说:“你大概找错地方了吧?我们这里没有万大莲。”

老太太正说时,万大莲已经出现在第二道院门口了。万大莲也是一惊:“你怎么来了?”然后,她就领着他进了第三个院子。

这是万大莲她大姨家,刚才门口遇见的就是她大姨。万大莲自牛乾坤被抓走那天,配合公安搜查完别墅,眼看着人家贴了封条后,就领着廖万躲到了这里。她倒不是躲公安,她给专案组留了真实地址,她是怕见熟人。任何人都不想见。何况自己又是名演员,脸更觉得无处放。

万大莲一改城市明星的那种“高大上”装束,突然穿起了很是有点乡土味儿的蜡染布衣服来。但仍是韵味十足,别有洞天。大概经过了这些天的调理、休整,脸色也不见特别的变化。她坐在炕头,盘起脚来,反倒呈现出另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景观。贺加贝看着哪儿都觉得舒服,润眼,养人。尤其是眉宇间投射出的那股淡淡的愁绪,更是让一个女人显示出无比的成熟与内涵来。

万大莲嘭地点燃了一支烟。

“你抽烟了?”

万大莲吐了一口烟圈说:“没事,抽着玩玩。”

“这事……与你关系大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厂子我也很少去。他也什么都不给我说。现在好了,什么也没有了。连房子都查封了……”说这话时,万大莲磕烟灰的手有点抖,但她能控制住。这就是万大莲,十七八岁在舞台上演穆桂英时,她就能掌控得千军井然、万箭有序。很多人都夸她,这将来必定是个大角儿。

“老在这儿待着,恐怕也不是个办法。”

“先待待再看吧,反正也没哪儿可去。回剧团院子?能回去吗?”

贺加贝终于鼓起勇气说:“也不要太悲观,一切还有我么。”

万大莲看了看贺加贝,一笑说:“老同学,我不需要同情。”

“绝没有这个意思,大莲,我的心……你不是不了解。今天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你就是犯法坐牢,我也会负责到底!”他说得有些激动,但明显语无伦次。

万大莲笑了,说:“我还没到这一步。放心,无非是净身出户,坐不了牢的。”

“回吧,我给你安排地方住。比你过去住的地方还要大。”

万大莲又一笑:“凭什么?”

贺加贝嘴里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字来:“爱!”

万大莲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加贝,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快奔四了,再别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了。我也听得太多了,真的烦了,烦死了!”

贺加贝说:“我是认真的,大莲,我可以为你做出一切!”在谁面前都已活得风风光光甚至有点颐指气使的他,面对万大莲,却永远只是一副奴仆、跟班相。他天生就愿意给她跑龙套,当“底座”,甚至做反衬。“大莲,相信我吧!我是真诚的!”他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与伪装。

万大莲再没有笑,只是说:“你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愿意再卷到任何情感纠葛里。我已经够窦娥、够李慧娘、够秦香莲的了。”

“一切都可以改变,只要你愿意。”贺加贝甚至都想站起来起誓。

万大莲急忙说:“再别瞎说。潘银莲对你很好,你别瞎胡闹。”

“绝不是胡闹。我心里真的只有你。她……她就是你的一个影子……”

万大莲断然制止了贺加贝的话:“别说了,今天再别提这个话题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她猛然拧断了半截烟头,端直说:“加贝,你回去吧,让我好好清净一下再说。我现在还是牛乾坤的老婆,我还得配合调查。请不要打扰我,我真的很烦很烦!”

贺加贝无奈地站了起来。不过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万大莲已明显走投无路,他觉得他刚好可以出演这个“英雄救美”的主角。他是心甘情愿的,绝无任何扮演与矫饰。

他是时候该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