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喜剧坊又恢复了一切正常演出。
贺加贝表面在几个剧场来回穿梭着,心里,却始终惦记着万大莲。好几个晚上演出完,他立即就朝万大莲她大姨家跑。路熟了,也就四十几分钟车程。见到万大莲,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这种热乎劲儿,不能不让万大莲受感动。但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每次都让他再别来了,说对他不好,对她也不好,可贺加贝还是要去。万大莲甚至以准备换地方相威胁,但他仍去,她也仍没换地方。有几晚上,谈得太晚,他甚至住了下来。当然,是住在前院,早上才离开。无论怎么黏糊,他与万大莲之间都保持着必要的距离。这个距离,不仅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有万大莲的矜持,也有他的故意。他觉得现在这感觉就挺好,特别像是一场恋爱,时间闷得越久越好。严格讲,他还没正经恋过爱呢。过去对万大莲的那种爱,后来证明全是单相思。而与潘银莲之恋,又完全是这种单相思的继续。今天终于有了这么绝好的机会,让他几乎每晚都可以见到万大莲,并且绝对是独享一份。什么廖俊卿,什么牛乾坤,全都再无干扰了。她大姨无非是在他们谈得太晚时,利用上厕所,故意咳嗽一声。狗和猫都很自觉,绝不会做出惊扰他们的声响。除了“牛乾坤”“假药”“公安局”这几个敏感词外,什么都可以涉及。他们从开始学戏的压腿、劈叉、下腰、拿顶开始,直谈到排练、演出、下乡、出国,话题可是太多太多了。任意拉开一个戏的角色分配、排练花絮、演出过程,都是一晚上也说不完的。恋爱大概不过如此,就是所有在其他地方显得无聊至极的话题,在这里都有了极妙的意思,你放开了扯就是。只要发现对方没打哈欠,没看表,没提醒你:哎呀,太晚了!你咋说都成。如果对方笑点较低,那就更好对付了,这年月谁手头还没积攒几个段子。要命的是,万大莲笑点很高,搞得贺加贝不停地得搜肠刮肚。好在她很配合,就像当年他给她配戏一样入脑入心,让他就时时感到自己处在妙语连珠的状态中。
他们也谈到了廖俊卿,却是一带而过的。万大莲倒是没有回避的意思,是他不想去揭这个创痛,一想起廖俊卿,就有很多苦水,似乎瞬间就要涌上心头。好几年了,他都没再见过廖的影子,只听传过他的一个笑话,说廖俊卿不知在哪儿接受一个小报记者采访时,随口说了句:“我是专事调戏妇女工作的。”记者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演了多年的舞台小生,不是“公子落难后花园”,就是“钻床跳墙中状元”,总归一件事:调戏妇女工作者!这话被不会处理调侃幽默的记者放大出来,再被标题党进行一番“吸引眼球”的处理,就成了《廖俊卿:一个专事“调戏妇女”的舞台工作者》。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还真扒出他调戏妇女的事实来,听说好长时间都登不了台。后来,传说他已改行到海边养鲍鱼去了。这件事贺加贝倒是乐意跟万大莲絮叨絮叨。可万大莲也是一带而过,说:“记者写文章吓死人的,你也得注意着。”总之,他们聊得天南海北,谈得地阔方圆。有几次,他甚至感到如果自己讪皮搭脸一点,也可以把万大莲压倒在土炕上,只是顺势而已。但他没有这么做,也不愿这么做,他是在爱她,呵护她,绝不能乘人之危。现在任何过头动作,都有些像他过去在戏里扮演的张驴儿、高衙内那些小丑,他不能坏了自己的形象。
不过有一天晚上,谈得实在太晚,院子里的公鸡都打早鸣了,万大莲也没有提醒他去休息的意思。他看着万大莲侧卧的臀部,的确曲线优美,加之有些地方勒痕也过于分明,就有些不安分。他几次想朝炕沿上蹭,终于还是被万大莲提醒了:“休息吧,你中午还有演出。”然后,她自己拽了拽裤腿,让一切归于常态了。他有点再也把持不住的意思,突然拉住万大莲的手说:“大莲,跟我回城里吧!”
“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她立即又与他保持了距离。
“咋不可能?”
“你说咋不可能?我们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能?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都冷静些。”
“只要你愿意,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倒回去十年,十五年,也许一切皆有可能。可现在……除非你是单身。但我还不是……想起来都烦死了,你快走吧!我真的要换地方了。”
从这天后,万大莲还真换了地方。
不过现在贺加贝倒是没有那么惊慌失措或痛不欲生了。万大莲落到这样一种境况,已给了他无限希望。“除非你是单身”这句话,始终萦绕在他脑际。他觉得再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对万大莲越来越深的爱,使他一步步在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关键的关键,还是史托芬的那个问题:潘银莲怎么办?
他始终没有找到跟潘银莲摊牌的理由。到了这一阵,他多么希望潘银莲是个泼妇、悍妇啊!最好能人多人少地把他骂将起来;到街上破口大骂最好;扭打起来尤其妙不可言;若能把他脸皮撕烂、抓伤,身上再打爆几块,那才叫正中下怀呢。可潘银莲偏偏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软包袱一样,怎么折来叠去地包裹,都仍让里面的东西浑全着。他也希望潘银莲是一个刁妇:恨不得多长八个心眼子出来,什么都要算计;哪怕是一点针头线脑也不放过;最好是能把他的一点家当,偷偷转移到自己账上,做好随时散伙、随时切割家产的准备。他当初要娶潘银莲时,他妈就曾有这方面的担心,说农村来的,小家寒气,容易在针头线脑上打主意;就连回娘家,也少不了会夹带一两块香皂、一两截布料啥的,不好看管。可潘银莲当初管着梨园春来那么大的账户,竟然从未出过半点差错。就是花钱,也基本是花着她自己的份额、“包银”。他给的钱,多数贴补家用了。在“刁”上,你也找不出任何值得弹嫌的地方。他这阵儿,尤其希望潘银莲是个醋坛子,一醋起来啥都好办了。要是碰上王熙凤,大概也是时候该去撕万大莲的臭脸了。一旦闹到这种地步,也就好顺风扬场、借汤下面了。可潘银莲竟是稳如磐石,毫无动静。她是真麻木、真愚蠢,还是在克制、在隐忍?静得让他有些害怕。他在不断地寻找机会,希望能擦枪走火,挑起矛盾。
唯一需要战胜的就是自己的良心。他没有理由废掉这个自己死乞白赖缠到手的女人。除了她屁股上的疤痕,他还真没找到更多“废后”的理由。影视圈把成就最高的那些艺人称“影帝”“影后”。喜剧坊团队也早把他称为喜剧“剧帝”了,尽管有些滑稽,可还是叫出去了,甚至有噱称潘银莲为“剧后”的。最近,团队老有人公开问他:“贺老板是不是要‘废后’?”这话问得好!既然是“废后”,还需要理由?无论古典喜剧还是悲剧,“废后”的情节可是太多了,理由也大多荒唐可笑至极。既然你们已经把我炒作成了“剧帝”,那么“剧帝”要“废后”,还需要理由吗?本来找潘银莲,就是为了“顶包”。戏里“顶包”“替换”太子、公主、皇后、贵妃的情节多的是,还有拿“狸猫换太子”的,哪一个最后不是“冤情昭雪”“易主归位”了。现在“原配”万大莲就已经候位,“废”掉潘银莲,又有什么值得去谴责自己良心的呢?我一个堂堂的贺加贝,换个老婆算什么鸟事?大不了多赔几个就是。看她要多少,给!可这个“后”是不能不“废”了。万大莲必须上位,这是他人生喜剧的最**一幕,必将到来!也必须到来!
当贺加贝痛下决心后,就开始了最后的冲刺与突围。
他正式跟潘银莲摊牌了。
他是回家跟她摊的牌。
自从有了孩子,潘银莲每晚演出就很少到剧场去了。贺喜好哭闹,尤其到了晚上,她不在家,会哭得嗓子沙哑,浑身憋气,谁都没办法。因此,整个晚上潘银莲都会耗在家里,他也就彻底自由了。潘银莲也几次让他回家睡,说能睡踏实,孩子有她,保证不哭闹,他却总是有很多理由推托掉。今晚,是他主动回来的,也没提前打招呼,搞得他妈和潘银莲都有些措手不及。他妈忙着还是老一套,给他打了四个荷包蛋。过去他爹在,父子仨演出完,他妈都是要一人打四个荷包蛋,吃得三个光葫芦撒(头)满头冒汗的。如今他已嫌油大,可荷包蛋没了油,那又是什么鬼味道呢?
潘银莲已安顿孩子睡下,正在给他侍弄脚盆泡脚。过去泡脚,他是享受得那么自然,只顾玩手机、打电话,有时累得连半句话都懒得说。可今天,潘银莲把水端来,他就显得很不自然,要自己起身接,还死活不要潘银莲帮他把双脚朝盆里放。但潘银莲仍是重复着惯常动作。他几次想开口,可这个口总是开不了。他甚至都想,要是能娶上两房,也就不作这难了。可那是老戏里的“大团圆”方式,今天的婚姻法,已不给他提供这种“解扣”剧情了。他也知道,有老板“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可万大莲又不是那种可以随便“飘飘”的人。唯一的戏剧陡转方式,就只能是“废后”了。
他是用喜剧方式开的头:“银莲,咱俩要分手,你说咋分?”
他说得很轻松,但潘银莲正给他搓脚的手,抖动了一下,什么话也没回答。
“我说的是真话,想跟你分手,你说咋办?”他竟然说得那样轻松,就像在舞台上搞笑、抖包袱。
潘银莲却沉重得喉结哽动起来:“你不是开玩笑。”这句话既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就那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她的手,还没有完全停止搓动。
张驴儿已经有些坐卧不安起来。
大概是贺加贝心不在焉,把脚盆差点踩翻,溅了张驴儿一点水,张驴儿竟然大躁,汪汪汪,对着他凶猛地嚎叫个不住。是潘银莲把它屁股拍了一下,才止住它的暴怒和狂躁。
贺加贝接着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我觉得对不起你,可你总不愿意看着我死吧。”这句话他说得很认真,也很悲情。他接着说:“你也知道,我娶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她。你可以提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就权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潘银莲突然站起来,把毛巾狠狠朝洗脚盆里一砸:“你们真恶心!”然后就愤然回到自己房里,嘭地甩上了房门。张驴儿要不是跟脚快,差点被甩在门外。
自打跟潘银莲结婚,贺加贝都没见过潘银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就是生气回娘家河口镇,也是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把所有抗议,都能转化成一种无声的风雨。而今晚,她却是在打雷闪电了。
他妈过来问咋了。
他说没咋。
这事暂时绝对不能让他妈知道,估计她是不赞成“废后”的。因为这个“后”,把“太后”打理得有些过于妥帖舒服。而“新后”万大莲,是不可能让她享受这等尊贵舒坦的。何况他妈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当初他爹在后台给管“三衣箱”的刘妈“揉肚子”的风波,他可是亲眼所见,他妈为此光上吊就闹了两回,那可不是好耍耍的。今天,要是知道他做了这等损害“太后”根本利益的事,只怕他是吃不了得兜着走了。
他说:“没事。”
他妈说:“人家带娃着哩,啥事都得让着点,不然妈可不依!妈这脾气你爹知道。”
看来“废后”比戏里唱的果然要麻烦许多。